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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煓梓 -【上海五龍堂之一】悍龍奪心《上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4 AM     標題: 煓梓 -【上海五龍堂之一】悍龍奪心《上》

【小說封面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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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

韋皓天是個傳奇性人物,曾是一文不名的窮拉車小子,如今卻以銀行家身份坐擁傲人財富。
他剛毅冷酷,以吃人不吐骨頭的殘酷作風橫掃整片上海灘,與他為敵,無異是找死!
然而,這樣無懈可擊的男子竟有個唯一的弱點──郝蔓荻!
美麗任性、驕傲自大的她,是天使,也是惡魔,能讓他登上天堂,也可將他推落地獄……
當年她身穿白色蕾絲洋裝污辱他的神氣模樣,他永難忘懷;從此,她成了他最美麗的夢想。
所有不擇手段的努力只為得到她,然後,狠狠地踐踏她!
她讓他憤怒,讓他成功,也讓他學會了愛……但,他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!

【出版日期】 2006年05月18日

【出版社名稱】
狗屋

【書系及編號】 花蝶968

*1.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,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。
*2.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。版權為原作者所有。
*3.支持原作者,請購買正版。
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6 AM


序 煓梓


  已經數不清有多久沒寫序了,我會寫序主要因為下面兩個原因。

  第一:這是我第一次寫三十年代的故事,光查資料足足查了兩年,有關於民國時期的書看了不下四十本。此外有一些外國同時期的史料還不算,那些或是原文或是翻譯的書加起來也有好幾本,另外還有厚達近五百頁的網路資料,也都是在這兩年間不同時期列印下來的,集合起來也有一整盒,有些還只是看看,並沒有列印下來,所以真正的數量可能還不止。

  總之,這套【上海五龍堂】破了我找資料書的記錄,而且有些書還來不及看,書本實際上的數量至少有七十本吧?我猜。原本我想一一列出來讓有興趣的讀者,也有機會欣賞一下那個時候的風情,無奈礙於族繁不及備載,況且有些書真的很難找,除非剛好住在對岸,不然可能沒幾本找得到,外文書籍就更不用說,所以不方便一一列舉,也算是遺憾。

  第二:這是我創作以來,第五十及五十一本的作品,也稍稍值得紀念一下,所以特別寫序為自己堅忍不拔的意志力喝彩,居然還可以撐到這個時候,哈哈!

  一直以來,煓梓就是個有自己主張的人。

  我不跟流行,不跟市場,只寫我自己想要的東西。我筆下的人物,也大多不是市場喜歡的類型,我的男女主角都有很嚴重的人格缺陷,配對也常常不合常理(至少不是市場要的常理)。從某一方面來說,會做這樣的堅持,可以說是因為想練筆,把筆練熟了,到時候要怎麼變都沒有問題。

  當然,要做到這一點,還得要有讀者和出版社的配合,在此要很狗腿地向讀者和出版社深深一鞠躬,感謝大家的遷就和支持,讓我一路走到現在。未來我仍以不受市場歡迎、不拘泥於市場的配對形式繼續走下去,希望讀者們一本初衷,繼續支持。也拜託出版社,拿出當年哥倫布不怕死的精神,讓我繼續乘著風發現新大陸,這就是我的第五十本書感言,CCC

  另,這本《悍龍奪心》,是本系列的第一本,由於架構過於龐大,只好將它寫成上下集,也請讀者耐心閱讀。

  韋皓天和郝蔓荻這一組配對,屬於同質性很強的配對。同樣的強悍、同樣的不肯認輸、同樣的善於保護自己、同樣的不會表達感情。不同的是韋皓天比郝蔓荻多了些敏感,多了些自大和自卑。

  當一個人自卑過頭就容易衍生出自大,自卑和自大困在同一具軀體裡往往就產生令人痛苦的衝擊。這樣的衝擊不只會傷害到自己,也會傷害到別人,更會使彼此的愛情路走得辛苦崎嶇,相對地衝擊出來的火花卻也更加眩目燦爛,韋皓天和郝蔓荻就屬於這樣的配對。

  基本上,【上海五龍堂】並不是寫給年輕讀者看的書。煓梓可以運用很多筆法,寫不一樣主題和調性的東西,但【上海五龍堂】絕不是適合年輕讀者閱讀的小說。當然啦!如果有年輕讀者認為自己夠成熟,可以接受這樣的題材內容,還是很歡迎你們閱讀的。

  因為是序,所以稍微寫多一點,看不下去的讀者可以直接跳過去看本文,煓梓不會太介意,只會釘稻草人詛咒你們而已。

  開開玩笑。

  還有,這本書所出現有關於三十年代的用語,我要稍微解釋一下。有些在書中已有解釋,有些卻因為礙於情節,無法立即解釋,在此說明。

  說明如下:

  僕歐:取自英文的boy,類似今日的男服務生。

  水汀:取自英文的steam,暖氣。

  大菜:大餐。

  火腿店:外國妓院。

  巡捕房:今日的警察局。

  姆媽:奶媽、家中年紀稍長的女傭人。

  牽絲攀藤:不正面得罪,婉轉讓對方知道真正的心意之意。

  布爾喬亞︰資本主義的崇尚者。

  公事房︰辦公室。

  萬年筆:鋼筆。

  可能還有一些遺漏的地方,大概就這些,因為考慮到現代人閱讀的方便性,我不會使用太多三十年代的字眼,不然會有距離感。

  下次見。
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6 AM


楔子


  上海;東方巴黎。

  黃浦江邊各式各樣的大型建築林立,既像怪獸吞噬了這個城市,也像權力的象徵,充滿對於中國人的侮辱。

  從黃浦灘南端的洋涇濱走起,你會先看到亞細亞火油公司,接著看到上海總會,裡面有著上海年代最久遠的酒吧。再過去就是有利大樓、日清大樓、中國通商銀行大樓、電報大樓……等等。這些集合了希臘式、羅馬古典式、哥德式、文藝復興式、近代西方式、折衷主義式還有中西糅和式的各式建築,恍若萬國建築博覽會般地矗立在外灘及上海各個角落,既新奇也諷刺,亦帶有些許的無奈。

  上海也是冒險家的樂園。

  太多來自異國的年輕小夥子,下船的時候口袋空空,憑藉著個人的膽識和滑不溜丟的油嘴,創造了巨大的財富,甚至成為上海灘的傳奇,在上海市民口中不停被轉述、歌頌。

  只要身在上海,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野心。

  上海有太多值得去努力爭取的事物,這些事物的背景或許不光彩,卻像嗎啡一樣地引人上癮。

  上海提供了無數的可能性。

  只要肯努力,夠幸運,人人都有可能在這光怪陸離的城市裡闖出一片天,也有可能相反地成為一文不名的窮光蛋,端視各人的運氣。

  「大夥兒一起努力,加油!」

  位於華懋飯店八樓的會客廳,有五個年輕人同一時間伸出手,為彼此加油打氣。

  大家都想在這上海灘頭搶得一席之地,成功的人,就可以像他們五個一樣,站在上海的最頂端。失敗的人,則會墜入他們腳下的黃浦江,在滾滾江水裡頭沉淪,一輩子再難翻身。

  他們五個人的目光,一致看向他們腳底下的大上海。這片繁華的上海灘已經為他們帶來許多的財富和機會,但他們仍然覺得不夠,仍有更多的夢想,依然立志闖出一番更大的事業。

  人人都暱稱他們是上海五龍。

  人們之所以會如此稱呼他們,不只因為他們五個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好朋友,更是因為他們手頭上的事業。

  他們年紀輕輕,就分別掌握了許多重要的事業,以年紀最大的韋皓天為例,他個人就有鐵路、電車、麵粉廠、銀行等等,其中最重要的是銀行。那是他快速取得財富的捷徑,他那快狠準、吃人不吐骨頭的殘酷作風,一直受到非議,甚至是他卑微的出身,都受到人們熱烈的討論,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。

  相對於韋皓天的出盡風頭,年紀稍減韋皓天半歲的辛海澤,就顯得低調許多。他沉默寡言,盡一切所能迴避報社的追蹤採訪,許多不得其門而入的報社記者,挖了老半天的消息,就只能確定他不是上海人,多年前打從外地來,在上海做過挑夫,還幹過旅行社職員。靠著自己的努力和機運,沾上了船舶業、旅遊業及運輸業,近幾年在煤礦業也多有斬獲,事業版圖的範圍觸及東北,經常上海、天津兩地跑,極為忙碌。

  而年紀剛好夾在中間的傅爾宣,則是個標準的北方人,卻在上海闖出一番大事業。他是滿清的後裔,屬正黃旗,在清朝是上三旗之一,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分支。民國建立以後,由原先的愛新覺羅改姓傅,並由北京的大宅院舉家遷至天津。傅爾宣因跟父親不和,也不想繼續再待在天津過著前朝遺老、醉生夢死的生活,因此在多年前帶了一筆為數不少的資金來到上海闖天下,並憑藉著個人敏銳的嗅覺和擋不住的好運,在廣告業裡面闖蕩出一片江山,並開設了幾家洋行,著實大撈一筆。

  至於主攻建築及造橋業的藍慕唐,可就是個道地的上海子弟了。他是上海的名門之後,財力雄厚的藍家,在上海擁有大片土地及產業。身為藍家嫡系的藍慕唐,自幼環境優渥,要什麼有什麼,間接養成他自我、放蕩不羈的性格,是五龍中最難約束的人。

  而若說到五龍之中最神秘、最捉摸不定的人物,當數年紀最輕的商維鈞。長相俊美,清秀到近乎邪氣的商維鈞,是上海鼎鼎大名商老爺子的獨生子。在龍蛇雜處、商業鼎盛的上海灘頭,有令人艷羨的大企業家,也有令人畏懼的黑道大亨,商老爺子就數後者。

  繼承商老爺子事業的商維鈞,是其中的翹楚。為了完成商老爺子稱霸大上海的夢想,商維鈞不遺餘力地擴充地盤,掃蕩一個又一個堂口,近來更成為令道上兄弟聞風喪膽的人物,儼然是新一代的上海黑道大亨。

  這五個在不同領域、不同背景的好朋友,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有好運氣。運氣,是能不能在上海灘立足最重要的因素,少了這項因素,任憑有再好的實力,都成不了大事。

  他們的運氣很好,實力更好,所以才能在這上海灘頭,闖出一番事業來!

  「前兩年花會還挺盛行的,這兩年就不行了。」

  所謂的運氣,就是能掌握到最佳時機,參與或是躲避能令人一夕致富,或是瞬間一貧如洗的金錢遊戲,就比如花會。

  「那玩意兒流行了三十幾年了,早該退了。」

  花會說穿了就是賭博,由頭家設置花會總筒,將三十六個無論是人名或是其他指定字詞,貼在牆壁上,再從其中選出一個人名或字詞寫好,密投在筒內掛起來。至於參與簽賭的賭客則是將相準的名字或字詞寫好放進另一個筒內,等時間一到,頭家將封筒內的紙條拿出來,跟賭客對,猜中的人賠幾十倍,是個人人瘋狂的金錢遊戲。

  「還是維鈞厲害,看出花會的壽命不長,沒下本錢。」經營花會可是要有底子的,不但必須在道上有點名氣,還得打通租界上上下下關節,沒點兒本事還真的玩不起。

  「我不屑玩那種東西,要玩就玩大的。」商維鈞淡淡回道,自信皆在眉宇之間,不是一般小嘍囉可以相比擬。

  「這幾年你玩的東西夠大了,公共租界的地盤都快被你佔光了,不是嗎?」他們都知道商維鈞的野心大,不喜歡走傳統下三流的賺錢方式,比較傾向於企業漂白,賭博這玩意兒,沒什麼興趣碰。

  「有些傳統不得不延續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」掃堂口、搶地盤,這些所謂的「傳統」,在上海黑社會仍佔有很大的比重,再怎麼不願意,也只有頂著頭皮硬幹,不然會被笑沒種。

  沒有人會懷疑商維鈞沒膽,這點在場的其他四龍比誰都清楚。自從他十三年前以十四歲不到的小小年紀,帶領幫上兄弟掃平程家,並佔領程家的地盤之後,就再也沒有人質疑過他的能力,活脫脫就是個「玉面羅剎」。

  這是上海灘,想生存就必須比狠,是不變的鐵則。

  「喂,別老是繞在維鈞的身上打轉,皓天那檔事兒,比較要緊吧?」傅爾宣知道商維鈞最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,趕忙將話題扯開。

  「依皓天的個性,不可能裝聾作啞,她的一舉一動,恐怕老早都掌握住了吧!」藍慕唐可沒傅爾宣煩惱,他對韋皓天有信心得很。

  「都掌握住了。」韋皓天微笑。「聽說她搭的船,這幾天就會下錨,我就能採取行動了。」揚高的嘴角且有無限的滿足。

  「恭喜你啦,皓天。」傅爾宣和藍慕唐輪流拍韋皓天的肩膀。「你等了好久,就等這一刻。」終於能夠美夢成真。

  「等的人也不止我一個,海澤、爾宣不也在等?」大家都有牽絆,都有非完成不可的夢想,這點他並不孤單。

  「大家都在等,但就只有你一個人有機會完成夢想,所以還是你最走運。」被點名的傅爾宣,露出爽朗的笑容,再次恭喜韋皓天好運。

  若論運氣,沒有人能比得上皓天,他做什麼都比別人順利。

  「好說、好說。」韋皓天拱拱手,開玩笑說了句:「承讓了」,目光接著放在他們腳底下的大上海。

  在這座有「遠東第一樓」美稱的豪華飯店,他們站上了上海的頂端,接著就要朝世界邁進,只是在跨出腳步之前,他們必須先滿足自己的夢想。

  他的夢想……

  一個白色的影像,在韋皓天的腦中緩緩升起,終至清晰。

  身穿白色蕾絲洋裝的小女孩,手裡緊捏著同色的蕾絲布袋,下巴抬得老高叫一旁的司機別理他,她還要趕去上鋼琴課,那狗眼看人低的神氣模樣,至今他仍記得。

  夢想啊!

  繁華的上海,提供給人們無數作夢的機會,有人美夢成真,也有人失望的收拾行李回鄉,但有更多人默默無名地死在城市某個不知名的角落。

  別怪上海太無情,上海從來就只供給機會,但不保證成功──

  這就是上海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7 AM


第一章


  塵土飛揚,呼嘯而過的汽車和黃包車夾雜在一起,偶爾點綴著挑著扁擔沿路叫賣的小販,愛多亞路的今天,非常繁忙。

  「閃邊靠,找死!」

  穿著時髦的公子哥兒,坐在高高的駕駛座上,對著底下的行人及黃包車拚命按喇叭,就怕別人不知他家裡有錢,買得起洋車,住得起洋房。

  「喀啦喀啦……」

  黃包車的車輪聲,像是故障的黑膠唱片,在留聲機的轉盤內不斷地跳針。很難想像,這條寬闊的大馬路,在幾年前還是條寬闊的大河,去年才完全填平啟用,這會兒已是人聲鼎沸,熱鬧非凡了。

  當然,要比人車擁擠的程度,愛多亞路是比不上大馬路來得熱鬧,也不像外灘還築有電車在路上跑,但它既寬又新,最重要的是競爭少,這對靠拉車維生的黃包車夫來說,是再好不過。

  這是一九一五年的上海,民國才成立不久,但開埠已久的上海,早已是繁華似錦,街道到處都是來往匆匆人群。

  「先生,要坐車嗎?」滿街跑的黃包車夫,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,逢人便問要不要坐車。

  「Get out!」被詢問的洋人揮動手上的枴杖,將一臉熱切的黃包車夫掃到旁邊,並順勢踹了他一腳,黃包車夫痛得抱住被踹的肚子哀嚎。

  好痛……

  「吃了一記『外國火腿』,活該。」其他的黃包車夫不幫忙也就算了,還出言諷刺被踹的車夫,聽得在一旁幫忙拉車的男孩很火大,直要找洋人理論。

  「你這個死洋鬼子──」

  「算了,皓天,咳咳!」被踹的車夫趕緊出面制止男孩,怕他闖禍。「你爭不過洋鬼子,再鬧只會進巡捕房,多麻煩而已。」

  「可是爹──」

  「聽話,別再鬧了。」他也不甘心啊,但又有什麼辦法呢?誰要國家的國力這麼衰弱呢!

  韋老爹和他兒子一樣,都對這些住在租界裡面的洋鬼子恨之入骨,但他比他兒子認命,知道有些事情是強求不得的,強出頭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。

  反觀韋皓天,卻是緊握雙拳,氣得幾乎將牙齦咬出血來。這是他們的國家,可是這些洋鬼子卻反客為主,爬到他們的頭上撒野,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洋鬼子好看!

  「別愣著,再四處看看有沒有客人,不然今天咱們一家大小就別想吃飯了。」韋老爹沒他兒子的豪氣,就算有,也全被現實磨光了,如今的他只求能夠全家溫飽,已是最大願望。

  「是,爹。」韋皓天緊握的雙拳始終無法鬆開,胸口始終憋著那股怨氣。

  「唉,皓天,凡事都要認命啊!」韋老爹比誰都瞭解自個兒的兒子,但空有驕傲是沒有用的,他們生來命賤,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事實。

  韋皓天的拳頭依然握得老緊,沒錯,他們出身低下,來自江北,又住在棚戶區,但那又如何?總有一天,他會搬離那個地方,出人頭地給大家看,到時看誰還敢瞧不起他?

  「對面有個客人在招手了,趕快過去。」韋老爹眼尖,遠遠就看見對街大樓的人行道上有個客人要叫車,急忙喚醒還在作夢的韋皓天。

  「哦?我馬上過去。」韋皓天趕忙回神,推著黃包車的車背,助韋老爹一臂之力,跨過寬廣的大馬路。

  黃包車這一行,是個慢不得的生意,有太多的同行在搶時間、搶客人,因此他們必須搶得先機才行。

  韋皓天使勁地推著車子,而他天生高大、粗獷的好身材,幫了韋老爹不少忙,轉眼間就將黃包車轉向推往對街。

  「爹,趕快!」韋皓天推得很急,因為他已經看見另一輛黃包車也在朝相同的方向走去,得加把勁兒才行。

  「好。」韋老爹握緊黃包車的橫桿,使勁拉著車子,準備一口氣衝到對街。

  「叭叭、叭叭!」同一時間,由轉角彎過來的汽車也在此時到達路中央,對著他們狂按喇叭,由於雙方的速度都很快,眼看著就要撞上了。

  「砰!」

  「嘎!」

  黃包車摔落地面和汽車輪胎刺耳的磨地聲在同一時間響起,千鈞一髮之際,兩方總算都止住了速度,沒有真的撞上。

  「呼呼!」雖然如此,身體曝露在外的韋氏父子總是比較吃虧。除了韋老爹給嚇得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之外,韋皓天也完全被眼前的龐然大物嚇住了,從此再也挪不開眼睛。

  這輛汽車……好漂亮。

  他瞬也不瞬地打量眼前的高級汽車,難以想像世界上竟有如此完美的東西。

  長年在街上跑,他看過的汽車不少,但從沒看過和眼前同款的車子。它的全身噴滿了像銀元一樣閃閃發亮的銀漆,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不可思議的光芒。車身很長,車燈就鑲在正前方,像一雙老鷹的眼睛神氣地傲視群雄,車燈之間突起的裝飾牌上且站立著一尊耀眼的飛天女神,展現出不可一世的氣勢。

  韋皓天看呆了,同時也很羨慕。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擁有一輛這麼漂亮的車子,而不只是在後面幫忙推租來的黃包車。

  「小兄弟,你不要緊吧?」負責開車的司機以為他撞到人了,匆匆忙忙地跳下車,查看韋皓天的傷勢。

  韋皓天搖搖頭,目光仍定在駕駛座前那片高高的擋風玻璃上,那玻璃後面的黑色座椅,可是真皮製成?

  「老爹,您也沒事吧?」司機見韋皓天只是受驚嚇,忙將視線轉到韋老爹身上,看他有沒有受傷。

  「沒事,我很好,咳咳!」韋老爹咳了兩聲,就是爬不起來,想來就是剛剛那洋鬼子惹的禍,害他呼吸不順。

  「老爹,您真的不要緊?」司機好心地幫韋老爹拍背,深怕有什麼閃失。

  「不要緊,謝謝你,你真好心。」韋老爹在司機的攙扶下,緩慢的站起,韋皓天還愣在汽車前面。

  「老游,你在幹什麼?為什麼還不走?」

  就在韋皓天正對著豪華汽車流口水之際,汽車的後座突然發出一個稚嫩的聲音。

  「我還要去莫里斯牧師家練鋼琴,你把車停在馬路中央,是什麼意思?」

  出聲的小女孩不但說話不客氣,態度也很倔傲,被責備的司機趕緊上前陪罪。

  「對不起,大小姐,我只是下來看這位老爹有沒有受傷,一會兒就把車開走。」

  「真的很煩。」小女孩蹙起秀氣的眉毛,俯視一臉癡呆的韋皓天。「快把這兩個阿木林、鄉巴佬打發走,我們還要趕時間。」眉宇之間並充滿了對韋氏父子的輕藐,她是真的很看不起他們。

  反之,韋皓天卻是一點也感受不到小女孩明顯的輕視,只覺得她好漂亮。她身穿一件白色蕾絲洋裝,手腕上還掛了一個成組的小蕾絲包包,看起來就像搪瓷娃娃一樣可愛,而且她的五官好精緻。

  汽車已經夠漂亮了,沒想到坐在上面的人比汽車還要漂亮,韋皓天完全說不出話。他的視線完全被車上的小女孩擄獲,張大的嘴巴透露出無比的驚嘆,但看在小女孩的眼裡只覺得噁心。

  「別一直盯著我看,你這個阿木林!」小女孩明顯被寵壞了,出口就要傷人。「還有,我警告你的髒手不要碰到我家的Silver Ghost,不然就給你好看!」

  小女孩左一句阿木林,右一句鄉巴佬,其實都是在罵韋皓天是大老土,只不過前一句是上海俚語。

  「什麼是si、si……」最後那些字韋皓天拼不出來,因為是英文。

  「是Silver Ghost,這輛車的車款!」道地的阿木林,哼!

  「Silver Ghost……」韋皓天牢牢地將這兩個英文單字記住,小女孩則是冷哼連連,告訴他記也沒有用,因為他買不起。

  「你這個臭拉車的,走開啦!不要妨礙我們趕路,我還要去上鋼琴課,沒空杵在這裡回答你無聊的問題。」小女孩被韋皓天明顯的仰慕搞煩了,卯起來趕人,韋皓天心中的傲氣這時終於浮現出來。

  「我不是一個臭拉車的。」小女孩輕藐的口氣,傷了韋皓天的自尊。

  「你本來就是一個臭拉車的。」小女孩揚高下巴,輕蔑的態度甚至比她的語氣更傷人,韋皓天的臉都紅起來。

  他雙手的拳頭握到連青筋都凸出來,卻又找不到話反駁。就像她說的,他只是個臭拉車的,穿著破落,而且窮到連一雙鞋子都買不起,難怪被人瞧不起。

  「你到底要不要讓路?我趕時間呢!」小女孩才不管有沒有傷害到他的自尊,她在意的只有鋼琴課。

  韋皓天依舊握緊雙拳,像隻戰敗的狗站在豪華汽車的前頭,小女孩終於忍不住。

  「你要錢對吧?」這就是小女孩的結論。「你要多少錢?一元或是兩元?」

  時正民國初期,貨幣市場還不十分穩定,北洋政府發行的「袁頭幣」剛取代了前清發行的「龍洋」,在上海廣為通行。

  銀元一元,相當於好幾兩,對於家境困頓的韋家來說,不無小補。

  「我不要妳的錢──」

  「拿去!」

  小女孩認定韋皓天遲遲不肯離開,就是為了俗稱「袁大頭」的銀元,也不吝嗇地丟了兩個銀元給他。

  晶亮的銀元,像炮竹一樣地打在他的身上。韋皓天被打痛了,自尊更是被打出一個大洞,疼痛不堪的他,甚至忘了彎腰去撿那兩元銀元,還是靠韋老爹的機警,才沒讓那兩元被別的黃包車夫白白搶去。

  「錢給你了,別再擋我的路,不然我要叫巡捕房的人來了。」小女孩顯然來頭不小,除了出手闊綽之外,還叫得動巡捕,並出口威脅。

  「妳──」

  「謝謝小姐!」韋老爹在這個時候出面,拉住兒子。「皓天,你別鬧了,快閃到一旁,別擋小姐的路。」

  有錢能使鬼推磨,韋老爹壓根兒不考慮韋皓天的自尊,便急忙拉住他的手臂,將他拉到一邊,讓汽車能夠通行。

  「老游,還不趕快開車?」小女孩兩手緊緊捏住蕾絲布袋,似乎對突如其來的這場鬧劇感到相當厭煩了,一直催促司機快走。

  「對不起、對不起,你們好好保重,我先走了。」司機看出韋皓天的困窘,但他也是個下人,拿小女孩沒轍,只能不斷地代替她跟韋皓天道歉。

  「您慢走、慢走。」韋老爹手攢緊兩元銀元,像隻得到骨頭的狗似地卑躬屈膝,看在小女孩的眼裡,又是一陣冷哼。

  「快走啦!」小女孩小腳一蹬,司機連忙跳上駕駛座將車開走,在旁觀看的黃包車夫,紛紛圍過來恭喜他們。

  「老韋,你要發了,居然給你碰上『中陸實業銀行』的大小姐。」白白撈了一筆。

  「中陸實業銀行?」韋老爹興奮地捏緊手心裡的銀元,這下子不怕今天沒有飯吃了。

  「可不是嗎?」羨煞了其他的黃包車夫。「中陸實業銀行雖然剛成立不久,但是資本卻很雄厚,剛剛坐在那輛車上的,就是銀行老闆的獨生女,好像叫郝蔓荻的樣子。」

  「郝蔓荻,這是什麼怪名?」不像中國人的名字。

  「是洋人的名字。」黃包車夫熱烈討論。「我聽說這郝家大小姐,洋名就叫Man、Man、Man……」

  正確的發音黃包夫發不出來,乾脆作罷。

  「反正就是後面那兩個字,聽說很多買辦或是跟洋人比較親近的家庭,都喜歡給小孩取這樣的名字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

  黃包車夫聚集起來討論上海灘不斷湧出的新貴,沒人注意到一旁的韋皓天牙根是咬得多麼地緊,額頭上浮現出多少條青筋,就連韋老爹也不例外。

  原來,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就叫「郝蔓荻」。

  韋皓天將這三個字牢牢刻劃在腦中,發誓永遠不會忘記。

  她有多大年紀,八歲或九歲?

  記住她名字的韋皓天,接著猜測她的年紀,同時想起她那張有如搪瓷娃娃一般美麗的面孔。

  他曾在專賣洋貨的洋行的透明櫥窗裡面,看過一尊跟她很像的搪瓷娃娃。那尊洋娃娃的皮膚就跟她一樣白裡透紅,五官就如同她一樣精緻美麗,甚至連她身上的白色洋裝,都跟洋娃娃同一個款式。

  你這個臭拉車的,走開啦!

  他同時也沒忘記,她用著極端不屑的語氣要他滾遠一點兒別礙事,那口氣,就和看洋行的夥計一模一樣。

  他們都狗眼看人低,都說他是個臭拉車的。但他發誓他不會永遠是一個黃包車夫,而且他會……

  「是袁大頭呢,我咬咬看。」對於韋老爹而言,自尊值不了一分錢,溫飽最重要。

  「給我!」但對於被人看做比狗還不如的韋皓天來說,卻是他此生最大的恥辱,也因此搶起錢來的力道特別兇猛。

  「你幹什麼,皓天?還我──」韋老爹打死不放棄銀元,貪婪卑賤的模樣讓韋皓天更加厭惡,更加握緊好不容易搶來的一塊銀元。

  這就是他的父親──一個臭拉車的。

  此時此刻,韋皓天憎恨他的環境、他的命運。

  他發誓有朝一日,一定要脫離黃包車夫這一行,並且得到那個美麗的洋娃娃,在上海灘發光發熱。

  ※※※※

  十六年後──

  上下分隔多層的豪華客輪,緩緩地駛進了黃浦江口。

  一個身穿米黃色低腰洋裝,頭戴相同色系呢帽的窈窕身影,赫然出現在甲板上,倚著白色的欄杆,居高臨下地欣賞黃浦江上的風光。

  還是一樣沒變嘛!外灘的風景。

  單手扶住差點被風吹跑的帽子,郝蔓荻的嘴角微微揚起,看不出多少對故鄉的思念。

  她長年留法,思想舉止早已跟法國人無異,正是人們口中的「假洋鬼子」,這句話用來形容她,最適合不過。

  巨大豪華的客輪終於下錨靠岸,只見船上船下開始動起來。提行李的提行李,忙著綁繩子的綁繩子,還有更多的親人等在岸邊,焦急的引頸盼望,期盼能從那一堆黑壓壓的人群中,認出久違的親人。

  「小姐!大小姐!」

  郝蔓荻的父親就如同她所預料的,沒親自來接船,只派了司機過來。

  「老游,好久不見了,最近還好嗎?」郝蔓荻一點都不在意父親沒有來接船,轉身吩咐身後的挑夫將行李交給司機,兩人邊聊天邊往車子走去。

  「托大小姐的福,小的過得很好。」司機回道,相信她並非真正關心他,主要是問她父親。

  「我爹地呢?」她果然接著問。「他過得好不好?」

  「老爺也過得很好,現在正在家裡等您,要我趕緊把您送回去。」在郝家工作多年,沒有人比老游更瞭解這對父女,他們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,都同樣自私。

  「那我們就快走吧!我累著呢,想趕快休息了。」經過了好幾個星期的長途旅行,郝蔓荻只想快點上床睡覺,不想再同司機磨蹭。

  「是,大小姐。」老游也不想同她瞎聊,因為他知道無論她跟他說什麼,都不是出自真心,只是敷衍而已。

  昔日那輛拉風的Rolls-Royce Silver Ghost,勞斯萊斯「銀幻」,早已隨著歲月的演進淘汰,換成目前乘坐的法國瓦藏C-4 8CV四門廂型車。這讓郝蔓荻非常不滿,因為這款法國廂型車雖是出自知名建築師諾埃爾之手,但卻已經是七年前的老車,坐起來非常不舒服以及,不稱頭。

  「爹地不是嚷著要換車嗎?怎麼沒換?」郝蔓荻把米黃色繡花手套脫下來,一邊蹙緊秀眉問司機。

  「不清楚,大小姐。」老游答。「老爺是提過要換車,但也只是說說,就沒下文了,小的也不明白怎麼回事。」

  「這就怪了。」郝蔓荻把眉頭蹙得更緊了,這一點都不像她爹地的作風。「他老人家向來是說什麼,就要做什麼的,這會兒怎麼轉性了……算了,等會兒見面再當面問問他好了,省得還得費腦筋想。」心煩。

  「說得也是,還是當面問老爺子比較妥當。」老游手握方向盤,隨口敷衍,以免惹禍上身。

  「郝氏大宅」就位於靜安寺路上,是一棟佔地寬廣的老洋房。洋房的前身是一個洋人大班所有,十七年前回國前將房子轉賣給郝家,算算屋齡也有二十多年了。

  郝蔓荻撇撇嘴,二十多年的房子雖然在上海不算頂舊,但也不算新,她聽說法租界最近又蓋了好多新式洋房,每一棟都比她家豪華漂亮,來得氣派多了。

  郝蔓荻心裡打著要纏著她爹地換房子的算盤,不過她不急,回到家第一件事也不是跟她爹地提這件事,而是跟姆媽要咖啡。

  「李媽,麻煩給我一杯咖啡,加牛奶不加糖。」她人剛踏進客廳,司機還沒來得及把她的行李拿進房裡,她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,嚷嚷著要下人煮咖啡,姆媽趕緊回應。

  「是,小姐,我馬上去煮。」上海人管家中年紀大的女傭人叫姆媽,算是一種尊稱。

  「麻煩妳了。」只不過,出自郝蔓荻的嘴裡卻沒有多少尊敬性質,純粹是後天教育下不得不做的敷衍,這才能彰顯出她的教養。

  「妳啊,一回到家就要咖啡。」

  教給她這種虛偽、打從骨子瞧不起人觀念的郝老爺子邊下樓邊搖頭。

  「我看妳除了那張臉是東方的之外,全身上下都給洋人佔走了,連骨子都是。」變成道地的洋人。

  「爹地!」

  不期然聽見郝老爺聲音的郝蔓荻驚訝地回頭,迅速站起。

  「我以為你不在家呢,結果你人在樓上,為什麼沒去接我?」她緊接著算帳。

  「忙啊,寶貝。」郝老爺親熱地叫她的小名,安撫郝蔓荻。「妳也知道爹地要掌管一家銀行,每天都有好多事要做,哪來的時間專程接妳?」

  「哼,你就是不關心我!」郝蔓荻噘起小巧豐潤的小嘴,抗議她父親對她的忽視。

  「哪有這回事!」郝老爺連忙喊冤。「來,讓爹地好好的看看妳。」

  郝老爺將郝蔓荻懸在他手臂上的手放下,拉開她的雙手,仔細打量郝蔓荻。

  真不敢相信這麼美的女孩,竟是他的女兒,郝老爺的內心充滿了無限驕傲。

  她擁有一張完美的瓜子臉,櫻桃小嘴,柳葉眉,還有一頭烏黑亮麗且濃密的秀髮,任何人都要為之著迷。

  她生來就是個美人胚,皮膚雪白,五官細緻,身材修長勻稱。小的時候長得像洋娃娃,長大後脫胎換骨,成了充滿風韻的女人。

  他和已經離異的妻子長相都很普通,卻生出了個這麼傾城傾國的絕色,難怪他會特別疼她。

  「妳果然長大了。」打量完了女兒,郝老爺心有所感地做出結論,多少感嘆歲月的流逝。

  「都已經過了五年了嘛,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。」大家都是女中一畢業就出國,就她爹地捨不得她離開,硬將她留在上海一年才讓她到法國留學,害她硬是比別的同學慢了一年。

  對於她父親突如其來的感傷,郝蔓荻不當一回事,除去抱怨之外,只關心另一個話題。

  「爹地,我們銀行最近的業務如何?我聽說好幾家銀行都承受不了國際的壓力,紛紛倒閉呢!」說著說著,她又坐回到沙發上。

  兩年前美國華爾街股市大崩盤,連帶著引起全世界的經濟蕭條,上海也受波及,她真怕她爹地的銀行也受到影響。

  「這個……」突然間被問及這個問題,郝老爺有些招架不住,只得隨意打發道:「既然是世界性的經濟大蕭條,爹地的銀行怎麼可能不受影響?多少都有一點差別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這下不妙了。「爹地的銀行也有受影響?」郝蔓荻憂心忡忡。

  「瞧妳急的。」郝老爺反過來取笑她。「只是一點點影響,爹地自個兒會應付,妳就不必太擔心了。」

  郝老爹誤以為郝蔓荻是為了他而憂心,殊不知她真正擔心的是自己,如此一來她就不能再買漂亮衣服,也不能換車子了。

  「小姐,您的咖啡。」姆媽煮好了咖啡,放在她面前。

  「謝謝妳,李媽。」郝蔓荻看都不看下人,隨手端起咖啡。「咖啡的顏色不對,下次煮濃一點。」淡得跟水似的,怎麼會好喝?

  「是,小姐,下次我會記得煮濃一點。」姆媽彎了彎腰,退出客廳。

  「我說蔓荻,妳偶爾也該對下人好一點。」別老是盛氣淩人。

  「爹地自己還不是一樣,還說我呢!」郝蔓荻捧起咖啡喝了一口──呿,真是難喝死了。

  「算了,我不喝了。」郝蔓荻攢緊秀眉,重重放下咖啡杯,從沙發上站起來。

  「坐了好幾個星期的船,我想先回房間休息,明天和女校的同學還有約呢!」到時再好好地喝上幾杯香濃的咖啡,省得被下人煮的中藥水給嗆死。

  「妳才回國,馬上就跟人有約了?」雖然早知道郝蔓荻生性好玩,但郝老爺仍覺得很不可思議。

  「在法國就打電報約好了,有什麼辦法嘛!大家都迫不及待的想見到我,總不能讓大家失望。」她一向就是朋友的中心、是最亮眼的存在,無論男女,都喜歡圍著她打轉,她也很煩呢!

  「唉!」對於這個被他寵壞了的女兒,郝老爺只能嘆氣。他們父女,幾乎無法好好坐下來談心。

  「我上樓了哦!」郝蔓荻不曉得父親想跟她說些什麼,不過她一點都不關心,只想好好睡上一覺。

  「蔓荻、蔓荻!」始作俑者的郝老爺,只能追著女兒的腳步,在樓梯口呼喊女兒的名字,她卻始終不曾回頭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8 AM


第二章


  撩人的法國香頌在黑人女歌手口中沉澱成最香醇的美酒,飄散在法租界每一家咖啡廳之中。

  就和全世界最先進的城市一樣,此時的上海也是籠罩在一片爵士樂之中。留聲機裡播放著爵士,飯店舞廳裡樂隊現場演奏的也是爵士,到處都可以聽得到爵士的曲調。

  「這首歌已經過時了,現在巴黎最流行的歌是……」

  位於貝當路的某間咖啡店裡,有個穿著嫩黃色碎花洋裝,領口繫著一條褐色絲巾的絕色佳人,正對著一群圍著她打轉的女孩們,傳遞法國最新流行訊息,聽得她們好羨慕。

  她們各自都得到一份郝蔓荻從法國帶回來的禮物,那是和她領子上圍著的同款絲巾。在一陣尖叫過後,她們沮喪的發現到,就算是相同的東西,她們穿戴起來的效果硬是比郝蔓荻差一截,不過這不影響她們聽她說話的興致就是。

  「這麼說來,法國現在還有更新的香頌了。」儘管上海已經盡可能跟上世界的腳步,還是遠遠落在人家後面,這真令人洩氣。

  「可不是嗎?」郝蔓荻聳肩,順便調整一下領口上的褐色絲巾。「就算咱們再怎麼努力,還是比不上巴黎,人家到底是時尚之都,落後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「妳這個小布爾喬亞,盡說些洩氣話!」一旁的好友聽不下去,笑著數落郝蔓荻。

  「本來就是。」她不否認她是個布爾喬亞,就愛享樂、就愛消費,怎樣?「上海再怎麼跟得上時代,也只能在亞洲稱霸,上不了檯面。」跟紐約、巴黎完全無法相比。

  「噯噯,說到JAZZ,妳知道虹口那邊的咖啡店,僱用了不少日本樂手嗎?有些聽說還不錯呢,要不要去聽聽看?」儘管郝蔓荻對上海跟流行的速度嗤之以鼻,但上海畢竟號稱亞洲爵士樂的聖地,全亞洲的樂手,都聚集在此朝聖。

  「沒興趣,虹口那一帶的咖啡館,水準都很低,我不想降低我的格調去那種地方。」所以免談。

  郝蔓荻想也不想便拒絕朋友的提議,讓說話的人很是尷尬。

  「哎呀,我說蔓荻,妳也不要這麼快就下決定嘛!潔雯也是好心。」另一個朋友見氣氛不好,趕緊出面打圓場。

  「就是嘛!」又有一個朋友出面緩頰。「上海不是黑人,不然就是菲律賓、俄國的樂手,偶爾去聽聽日本人演奏,也是滿好的主意。」

  「就是啊!就是啊!」

  大家眾星拱月似地哄著一臉不悅的郝蔓荻,聽得她們後座的韋皓天,嘴角忍不住往上揚。

  看來她還是一樣的高傲、一樣的狗眼看人低嘛!五年的留學生涯並沒有改變她多少。

  不對,她變得更勢利,更難以親近。昔日揚高下巴,穿著白色洋裝的小女孩,蛻變為一個懂得善用流行的時髦女性,卻一樣難對付。

  「我倒覺得虹口沒有什麼不好,有它自己的味道。」決心要對付郝蔓荻的韋皓天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,站在女孩們的桌邊,訴說自己的想法。

  「據我所知,那兒有幾個日本樂手的爵士樂演奏得不錯,水準不會比黑人樂團來得差。」他接著勾起嘴角直視郝蔓荻,大膽露骨的眼神,引起在座所有女孩的側目。

  「他、他不就是──」認出他的女孩們,皆倒抽一口氣,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口,瞪大眼睛望著他。

  郝蔓荻不知道他是誰,不過大約可以猜出她們為什麼會有這麼誇張的反應,這個男人真的長得很出色。

  他的身材很粗獷,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個印象。

  不像時下那些文弱的公子哥兒,他的身材高大挺拔,肌肉虯結,即使和大家一樣穿西裝、打領帶,仍然藏不住那渾身肌肉,他的一舉一動,都像準備撲殺獵物的雄獅,帶給人難以形容的壓迫感。

  而他的長相,怎麼說呢?就和他的身材一樣,他臉上那種剛毅、那種冷酷完全是反流行的,在普遍胭脂氣的上海男人中,顯得特別突出。

  郝蔓荻就和在場所有停止交談的女士一樣,都為他不可思議的俊美,感到目眩神迷。他充滿陽剛的美,甚至反映在他不聽話的髮絲上面,無論他用多少髮油,費了多少時間梳理,它們似乎都不能乖乖地留在頭髮的最上層,總是會有髮絲垂落額前,增添危險氣質。

  郝蔓荻看呆了,咖啡廳裡面的其他女人也是。只不過他似乎是針對她而來,那使她必須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,以彰顯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。

  「你是誰?」好不容易她終於回神,一出口就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。

  「我是韋皓天,這是我的名片。」韋皓天不疾不徐地從西裝口袋中抽出名片,對郝蔓荻傲慢的表情覺得十分有趣,她真的完全沒變。

  「韋皓天?沒聽過。」對於擱在她面前的名片,郝蔓荻特意表現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,此舉激怒了韋皓天。

  「我向妳保證,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。」韋皓天戴上帽子,舉了舉帽子以後便離開,氣煞了郝蔓荻。

  「無聊的男人。」她氣呼呼。「莫名其妙地插進別人的對話,發表了一堆人家壓根兒不想聽的高論以後掉頭就走,一點禮貌也沒有。」

  郝蔓荻恨透了韋皓天囂張的行徑,這才發現大夥兒都在發愣。

  「真的……是他!」朋友沒理會郝蔓荻的抱怨便罷,反而卯起來尖叫。

  「哪個他?」郝蔓荻不知道朋友在興奮什麼,每個都像喝了酒似地雙頰陀紅。

  「就是韋皓天呀!」朋友指著郝蔓荻眼前的名片,興奮的說道。「沒想到竟會在這個地方遇見他,我還以為我眼花了呢!」聽說他只出沒在高級飯店,甚少到一般的咖啡廳,能碰見他真是奇跡。

  「這個人有這麼了不起嗎?」從他現身的那一刻起,就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,沒有一個人不被他的氣勢壓倒。

  「很了不起!」朋友們異口同聲的回道。「他幾乎掌握了半個上海,可以說是近幾年來最引人注目的人物。」

  「上海有多大,他能掌握住一半?真是笑話!」郝蔓荻才不相信那些傳言,往往過於誇大。

  「也許沒有這麼誇張。」朋友承認。「不過他真的是很厲害,我爸爸都把他比喻成一頭獅子,還說他成天虎視耽耽,教他們這些老一輩的生意人都不得安寧呢!」

  「可是我根本沒聽過他。」如果他真的這麼有名氣的話,她豈會不知道?

  「妳出國太久了,蔓荻。」朋友搖搖頭。「這幾年上海起了很大的變化,一些商場上的新秀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,老一輩的企業家們都快招架不住了呢!」

  「珍妮說得對,我爸爸也這麼說,尤其是『五龍』最令他們害怕,每個都生龍活虎,像是要將他們吞了一樣。」搞得他們這些老一輩企業家人心惶惶。

  「五龍?」郝蔓荻聽得一頭霧水。「這又是什麼玩意兒?」

  「就是指韋皓天他們。」朋友解釋。「以韋皓天為首的五個商場新兵,被稱為『五龍』,因為他們……」

  接下來只見女孩們妳一言、我一語地討論起上海灘近年來最受矚目的五人組,說到激動處,不是吃吃地笑,就是雙手摀住臉頰臉紅,彷彿陷入熱戀般激動。

  郝蔓荻聽了老半天,總算聽出一些端倪。

  原來她不在國內的五年間,上海冒出了一批商場新秀,分佔了各個領域,被稱為「五龍」。

  她無聊地攪動咖啡,聽著週遭的朋友們討論上海目前最炙手可熱的五名單身漢,其中一個她已經見過。

  郝蔓荻的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韋皓天的臉,他不只長相、身材不合時尚,就連禮貌也不及格。

  「……只可惜,他的出身太低了,唉!」

  朋友不知道說到什麼地方,郝蔓荻一臉莫名其妙。

  「誰的出身太低?」她不明所以的問。

  「妳根本沒在聽我們說話嘛!」朋友抱怨。「我們在說,只可惜韋皓天的出身太低,不然一定更受歡迎。」

  「怎麼,他的出身很低嗎?」郝蔓荻總算把思緒拉回到對話上,不再去想韋皓天有多不合時宜。

  「黃包車夫妳說低不低?」朋友斜眼反問。

  「黃包車夫?」郝蔓荻倒抽一口氣,好似這幾個字有多冒犯她似的,表情瞬間冷起來。

  沒錯,這幾個字的確是冒犯到她了。

  在郝蔓荻的生活圈裡面,「血統」就是一切。所謂的「名媛」,是女人精華中的精華,淑女中的淑女,絕對講究階級,絕對講究出身,一個出身不好的人,根本別想打入她的圈子。

  「他居然是個黃包車夫?」郝蔓荻低頭瞪著桌上的名片,雖然那上面印著某某銀行的董事長,但看在她的眼裡,無異糞土,她才不屑。

  「聽說以前是。」朋友不無遺憾的回答。

  「難怪教養這麼不好。」郝蔓荻冷哼道。「像他這種出身低賤的人,還敢留名片……」她越想越氣。

  「一些聊天的興致都給他破壞光了,咱們回去吧!」一想到她居然跟個黃包車夫交談,郝蔓荻就一肚子氣,咖啡也喝不下去。

  「但是我的咖啡還沒有喝完──」

  「走啦!蔓荻在生氣了,當心她發脾氣。」朋友拉住堅持要將咖啡喝完的同伴,硬將她拖離座位以免落單,她們可都是搭郝蔓荻的車來的。

  一群穿著時髦的女生,就這麼跑了。

  留聲機依然播放著低沉慵懶的法國香頌,空無一人的座位上,只留下幾個咖啡杯在桌面上,和那張被遺忘了的名片,隨著窗口吹進的微風,飄落到地面──

  ※※※※

  白家所舉辦的舞會,向來是上海名門的最愛。

  佔地寬廣的白府,除了房子本身的建築豪華氣派以外,房子前那一大片可以同時容納百人嬉戲的草皮,更是一大賣點。許多白家的友人,閒來無事都喜歡到自家野餐或是辦個戶外派對,自家也十分歡迎。

  今兒個,顯然就是一個適合狂歡的日子。

  白家的第三女公子,和郝蔓荻是女校同學,以往在校時就來往甚密,即使畢了業,還是經常保持聯絡,玩樂當然也少不了她一份。

  出手闊綽的白家,甚至還請了洋人樂團到白府演奏。只不過一向注重格調的白家,邀請的不是爵士樂團,而是小型弦樂隊。這對追求時髦的年輕人來說,是有些無聊,不過也無傷大雅就是。

  優美的華爾滋樂曲,像是經過縝密計算的織帶,成串地流洩出來。現場的賓客都是舞會的常客,不用多加介紹自然而然地就混在一塊兒,形成一個個小團體,其中又以郝蔓荻所在的小圈子最出色。

  「蔓荻,五年不見,妳怎麼越來越美?」

  圍著她打轉的小團體,不外乎是些紈袴子弟,或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,個個同一個鼻孔出氣。

  「五年不見,你的嘴還是一樣甜,喬治。」郝蔓荻風情萬種地瞄了名叫喬治的紈袴子弟一眼,這一瞄,可差點把他瞄出心臟病,她真是越來越美了。

  「看來法國很適合妳呢,蔓荻。」一旁的女伴哈哈笑,從以前開始,喬治就很迷蔓荻,這下子更無可救藥了。

  「是挺適合的。」郝蔓荻慵懶地回道。「要不是我爹地一直打電報給我,叫我回國,我還真不想回來呢!」

  「果真是如此的話,那我們可要無聊死了,喬治你說對吧?」朋友給喬治製造機會。

  「對啊對啊,真會無聊死了。」喬治急忙接口。

  「要我說,蔓荻若一直待在法國,最無聊的是喬治。」

  「不,他才不會無聊,因為他會直接追去法國,求蔓荻回來。」

  「說得有理,喬治肯定會這麼做!」

  大夥兒你一言、我一語地卯起來消遣喬治,只看見他羞紅臉,郝蔓荻倒是很愉快,好久沒這麼多人圍著她奉承了,心情自然是特別好。

  「說真的,今晚的派對還真是有點無聊。」要是有爵士樂團來助興,那該有多好?

  「妳就別抱怨了,芷菲。」朋友規勸她。「淑妍家的規矩,妳又不是不知道,哪會邀請爵士團?」想得美哦!

  「換句話說,我們今天要無聊一個晚上了。」

  「唉!」

  仔細想想,上流社會的小姐少爺們也不好當啊!規矩一大堆。

  「我的天,他竟然來了,我沒有看錯吧?」

  才剛抱怨無聊,大喊無聊的人就摀住嘴大驚小怪,逼得大夥兒不得不轉移視線。

  「瞧妳喊的,芷菲,到底是誰來了?」如果是上海市長,他們早已見過許多回,沒必要這麼激動吧?

  「是韋皓天、韋皓天啊!」芷菲擠眉弄眼。「沒想到白伯伯居然也邀請他,這可真是破了白伯伯的例呢!」

  眾所皆知,白守仁最重視出身。血統不純正,再有錢都進不了白府,更別提是參加派對了。

  「沒辦法,這年頭像他一樣的新貴太多,真要每個都拒絕,白伯伯也很為難呢!」到底上海本來就是投機份子的天堂,靠投機致富的人也不少,他們這種正統名門,反而快變成少數。

  「那也不能邀請他啊!」喬治酸溜溜地看著不遠處的韋皓天嚷嚷。「瞧瞧他那一身穿著打扮,簡直就是個『過期票子』。」早就落伍了。

  韋皓天今天穿著一套正式的三件式淺灰色西裝,合身的剪裁襯得他的身材更加英挺,領帶的顏色也配得剛剛好,非常完美,根本沒有「過時」的問題。

  儘管大夥兒心裡有數,喬治只是在嫉妒,但既是身為同一個階級的人,當然得聲援自個兒的同志,無論他們心裡是不是這麼想。

  「喬治說的對,他那身穿著打扮,是有些跟不上潮流。」芷菲不得已附和。

  「沒錯,他脖子上繫的那條領帶,花樣跟顏色都好怪,到底是幾年前的貨色?」另一個叫何明麗的朋友,也卯起來撻伐韋皓天的穿著,說他過時。

  「搞不好更久。」何明麗刻薄的幫腔。「蔓荻妳說呢?」

  「這……」冷不防接了個燙手的問題,郝蔓荻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目光不由得飄到韋皓天身上。

  他今天的穿著其實非常得體,純手工縫製的西裝,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師的手,不然肩線不會對得如此整齊,腰線不會抓得如此漂亮,比例不會如此完美。

  還有那條領帶,根本是巴黎現在最流行的樣式,她回國之前還在男性服裝店的櫥窗看過,同樣是名牌。

  「蔓荻?」見她久久不回答,何明麗催促郝蔓荻,她不得已只好說謊附和。

  「是、是啊!他的穿著打扮,完全跟不上潮流。」她說得有些心虛。

  「可不是嗎?」何明麗進一步批評道。「就算他穿得再稱頭,有那種出身,在我們的眼裡,永遠都是張『過期票子』。」

  這才是主要問題。在她們這群極度強調血統的「名媛」的觀念中,只要不是名門出身,或具備高貴族譜,都沒資格和她們交往,有時連出現在她們面前,都嫌礙眼。

  一票名媛,用著比什麼都還要惡毒的眼光,隔空打量幾公尺以外的韋皓天。他的頭髮和時下的男性一樣,都用髮油梳上去。唯一不同的是別人都是梳得整整齊齊,他卻時常掉落一小撮頭髮在額前或是臉頰邊,顯得既叛逆又帶有些許危險,很能刺激清純少女心,對他產生不合時宜的幻想。

  嘴裡說一套,做的又是另一套,這些所謂的「名門淑女」都是這樣。

  韋皓天的外表或許和時下流行有些衝突,黃包車夫的出身或許不若世家子弟來得光彩,但他剛毅冷酷的五官及輪廓,絕對是女人的最愛,就算是她們這一票名門淑女也不例外。

  恍若是感覺到她們矛盾的思緒似地,韋皓天將頭轉到她們的方向,一群原本狼虎般的女人,這時又突然高貴起來。

  她們假裝在聊天,掩飾剛剛一直盯著他猛瞧的事實,而看慣女人相同把戲的韋皓天一點都不在意她們可笑的舉動,他的目標只有一個人。

  他對準郝蔓荻,拿高帽子致意,此舉引來一陣陣的抽氣。

  一票的女人「又驚又喜」,驚的是他居然敢公然就對她們不敬,喜的是他居然把眼光放在她們其中一個人身上,每個人紛紛猜測他是不是看中她,不然幹麼對她們舉帽子致意?

  「他……他好大膽!」何明麗首先回神嚷嚷。「他竟然敢藐視我們,隨便跟我們打招呼!」

  人在討厭一個人的時候,經常毫無理由,就連一般的招呼都可以羅織入罪。

  「到底是黃包車夫出身,教養真差!」也許他是在看她,會不會?

  「就是嘛!我們又不認識他,也沒人跟我們引薦,竟然就自個兒打起招呼來,真是可笑。」說不定是在看她,趕緊扶正頭上的髮夾。

  「他那個人本來就不守禮法,瞧瞧他是怎麼爬到這個地位就知道。」喬治可不像這些女人如此著迷於韋皓天的外表,對男人來說,他壓根兒是天敵。

  「他是怎麼爬上這個位子的?」銀行董事長,多崇高的位子。

  「還不是全靠投機。」喬治不屑地回道。「我聽我爸爸說,他在正式成立銀行前,在證券交易行幹過經紀人,是個『撈帽子』高手。」

  「撈帽子?這麼狠!」芷菲嚇一跳,都快被這個詞兒給嚇死。

  生長在豪門世家,大夥兒手上多少都握有一些期貨、股票等金融產品。忙碌如他們,當然不可能親自跑交易行,這個時候就需要經紀人幫他們,韋皓天就是一名成功的經紀人。

  「有商老爺子當靠山,難怪他有恃無恐。」經紀人不好當,除了本身的腦子得活絡之外,還要有門道,能夠滿足各類客戶不同的需求。

  「那也要他自個兒的膽子夠大,我聽說也有好多人帽子沒撈成,反倒全進了巡捕房,吃免費牢飯。」

  「搶帽子」和「撈帽子」都是上海人用來形容經紀人賺取價差的俗語,不同的是前者是低價買進,高價賣出,經紀人就賺取高低價之間的利潤,適度的抽成。後者卻是在談某筆生意的時候,不讓客戶知道底牌,賺錢就歸到自己的帳戶上,賠錢就算在客戶的頭上,這種做法比「搶帽子」要冒更大風險,相對地獲取的利潤也更大,但是動輒就要挨告吃牢飯,運氣不好的人還會橫死街頭。

  「他可真夠狠的。」談到韋皓天的出身,大夥兒不免就想起他的財富。他累積財富的手段雖然不光彩,卻十分有效率,短短幾年間便打下半壁江山,去年底才剛併吞了一家銀行,眼光之淩厲,教人不寒而慄。

  即便再怎麼藐視他的出身,還是無法忽略他那萬貫家財,說了大半天,就是這個重點。

  在場的所有女人,對他可以說是又恨又愛;恨他的出身太低,誰要是想跟他交往,誰就會被同伴取笑。另一方面卻又愛他的財富及長相,他那出色的外表,放眼上海,除了少數男人足以與之抗衡以外,還真沒有幾個男人比得上他。

  她們真的很煩惱。

  既不能明著表現出她們的渴望,只好暗地裡仰慕,再在嘴上狠狠地教訓韋皓天,也算聊表心意了。

  「蔓荻,妳說他那個人是不是很沒教養,很討人厭?」何明麗不曉得哪根筋不對,緊咬著韋皓天不放,又一直拖著郝蔓荻下水。

  「是啊,很討人厭。」郝蔓荻嗯嗯啊啊的隨口回應,她的朋友說得都對,他的出身和賺錢手法都很卑賤,但他真的長得很英俊,沒有一個男人比得上他。

  「他們那一票除了藍慕唐以外,怎麼瞧都不順眼。我就不明白,慕唐明明跟我們一樣,是大戶人家出身,怎麼老愛跟他們混在一塊兒?」

  「傅爾宣的出身也不錯,是前朝皇族,聽說他們家在天津還有大筆資產……」

  傳聞這東西人人愛,就算出身再高貴,也難逃其魔掌。這會兒一群女人又將焦點轉移到其他人身上,談個不停。

  吱吱喳喳,吱吱喳喳。

  刺耳高聲調的討論聲像是跳針的旋轉唱盤,停在同一個地方跳個不停,看來只要碰上感興趣的話題,淑女和蕩婦之間,並沒有什麼距離。

  郝蔓荻也被捲入這些無意義對話之中,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答,心想真是無聊死了……

  「我可以請妳跳舞嗎?」

  就在大夥兒說得口沫橫飛,大加撻伐五龍之際,韋皓天突然間出現在他們身邊,差點把他們嚇出病來。

  「韋、韋……」大家說背後話很行,真面對面了,卻沒幾個有膽子看他。

  他天生帶有一種氣勢,一種容不得別人看輕他的氣勢。

  儘管大家對他再不屑,還是被韋皓天這種天生的氣勢撂倒,尤其以剛才猛烈批評他的喬治躲得最遠。

  「我可以請妳跳舞嗎?」韋皓天耐著性子,對郝蔓荻再一次邀舞,剛剛大夥兒還搞不清楚他邀請的人是誰,這下可就完全沒有疑問了。

  「你……」大夥兒都很驚訝,郝蔓荻也是,他居然敢當著大家的面邀她。

  「我們又見面了。」看著郝蔓荻因詫異而微張的小嘴,韋皓天微笑。「我說過,我們一定會再見面,我向來很守信用。」

  那天他在咖啡廳說的話,她根本沒當一回事,沒想到他竟然自以為是諾言,並且趁著白家開舞會之際,在大庭廣眾之下請她跳舞。

  「蔓荻,妳認識他?」在場的朋友們都很驚訝,尤其是何明麗,幾乎快跳起來。

  「我……呃……」她實在覺得很尷尬,剛剛他們說了他半天的壞話,她都沒說她見過他,現在一定被當做叛徒。

  「郝蔓荻小姐,我已經等妳很久了,我們一起去舞池裡面跳舞吧?」韋皓天才懶得理會她那一票豬朋狗友,他的目標從來就只有鎖定郝蔓荻,剩下的他一律視而不見。

  「蔓荻!」

  可惜,她不能像他一樣視而不見,對郝蔓荻來說,朋友是很重要的,那是她生活的全部。

  「我……誰要跟你跳舞!」眾目睽睽之下,她只得這麼說。「我才不會降低格調,自甘墮落去跟一個黃包車夫跳舞,你想都別想!」

  優美的華爾滋曲調不斷地流洩,郝蔓荻說這些話的音量卻一點都不比華爾滋舞曲遜色,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。

  黃包車夫。

  這四個字像是行刑用的烙棍,深深灼痛了韋皓天的心。

  他努力了這麼多年,認真了這麼多年,終究逃不過這可恥的印記,是這樣嗎?她可是這個意思?

  四周的空氣,因郝蔓荻這一句話而凍結,所有人都不敢呼吸。畢竟上流社會份子說穿了全是一群虛偽的傢夥,就算心裡是這麼想,嘴巴也不會說出來,當面揭開對方的瘡疤,更是禁忌。

  很顯然地,郝蔓荻就碰觸了這個禁忌,絲毫不給韋皓天留半點餘地。

  韋皓天雙手握拳,眼睛瞇到只剩一條線,那是他生氣的前兆。

  「黃包車夫,就不能請妳跳舞嗎?妳認為我配不上妳?」韋皓天咬緊牙根,兩眼冒火地問郝蔓荻。

  「當然配不上,你以為你是誰?」郝蔓荻揚高下巴,高傲的回答,輕藐全寫在眼底。

  「……好,我知道了。」韋皓天鬆開握緊的拳頭,長長吐一口氣。「我不會勉強妳和我跳舞,但我向妳保證,妳一定後悔。」

  話畢,他轉身向門房要回帽子,戴上後就走,大夥兒只能盯著他的背影。

  「……蔓荻,妳真了不起!」

  韋皓天走遠後,何明麗跳起來摟住郝蔓荻的肩膀,興奮地讚美道。

  「妳居然敢對他說:不跟黃包車夫跳舞,好厲害哦!」她們就不敢。

  「對啊!蔓荻妳真勇敢,哪像喬治,背後話說得兇狠,遇見人就躲得遠遠的,不像個男人!」一票女人斜眼睨喬治,對他的表現失望透頂。

  「我哪有躲遠?」喬治爭辯。「我只是覺得,不要起衝突……」

  「反正你就是不像蔓荻一樣有膽……」

  於是大夥兒的話題,又轉到郝蔓荻有多大膽上,郝蔓荻依舊只能嗯嗯啊啊的應答。

  我可以請妳跳舞嗎?

  他合身的淡灰色三件式西裝,不聽話掉落額前的頭髮,甚至是微微揚起的嘴角,都在她心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。

  他──真的好英俊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8 AM


第三章


  「韋皓天先生來訪,請問老爺要不要見他?」

  星期天的下午,郝蔓荻一早就出去遊玩,留郝老爺一個人在家,沒想到卻遇到韋皓天登門拜訪。

  郝老爺相當驚訝,因他和韋皓天可說是死對頭,這在金融界人人皆知,若說他們會當面打起來,也沒有人會懷疑。

  「韋皓天,他來做什麼?」對於韋皓天突如其來的拜訪,郝老爺除了驚訝之外,坦白說並不高興,尤其他正在為調度資金心煩之際,更是不想見他。

  「韋先生沒說,只是問您在不在。」管家一臉抱歉地回答郝老爺,一樣臣服在韋皓天不可抗拒的氣勢下,只能照著他的意思跟郝老爺稟報。

  「好大的膽子,一個臭拉車的態度居然這麼傲慢,看來不教訓他一下,還真的不行。」基本上,郝老爺就是狗眼看人低,難怪調教出郝蔓荻如此勢利的女兒。

  「要不要我去跟他說,老爺您沒空,打發他走?」管家提議。

  「嗯……也好,就這麼說。」郝老爺頷首。

  「那小的馬上去打發他──」

  「等等!」郝老爺阻止管家,有更好的主意。「乾脆跟他說,我正在和人通電話,要他候著。」

  郝老爺打從心裡瞧不起韋皓天,雖說上海出身不好的大亨多得是,但像他拉過車,又是棚戶出身的倒是絕無僅有,他一點都不想跟他扯上關係。

  有道是「牽絲攀藤」,就讓他體會箇中的奧妙。既然表面上不好得罪他,就繞個彎讓他碰壁,順便挫挫他的銳氣。

  郝老爺打算讓韋皓天好好體驗上海商人拐個彎打人的本事,因此要管家去告訴韋皓天他正在講電話,請他稍坐一下。

  韋皓天剛開始的時候,還很有耐心的等候。但一個鐘頭過去、兩個鐘頭過去、三個鐘頭過去,郝老爺都沒有接見他的意思,他終於知道怎麼回事。

  很顯然地,這是在整他。

  韋皓天緊緊握著雙拳。

  郝氏父女一個樣,都看不起他,只不過一個明著跟他對幹,一個是暗地裡放冷箭,但意思都相同,都不想跟他有所瓜葛。

  很好。

  韋皓天臉色鐵青地從郝家客廳的沙發站起來,恨恨地看著書房的門。

  他會讓郝文強知道他的厲害,「牽絲攀藤」的遊戲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能玩!

  「請轉告郝老爺,就說我受教了,告辭。」韋皓天二話不說,跟管家要帽子,就要離開郝宅,管家只得彎腰陪罪。

  「不好意思,韋先生。」管家虛偽地陪罪道。「老爺這通電話真的非常重要,是有關於銀行的業務。」

  有經驗的下人都懂得為自己的老闆開脫,這點郝宅的管家倒是表現得十分出色,看得出訓練有素。

  「哼,叫他別忙了,再忙也忙不了多久。」韋皓天從管家的手中接過帽子,順便要他傳話。

  「韋先生的意思是?」管家聽出他的口氣不尋常,連忙打探。

  「沒興趣解釋。」他冷笑把帽子戴上,生氣的離開。

  離去前他看了郝宅一眼,發誓一定要把今天遭受到的恥辱,加倍要回來,好好教訓郝文強那傢夥。

  離開了郝宅,他沒有回家,而是直接去了銀行,打了一通電話。

  「可以開始行動了。」他吩咐電話那頭的手下。「動作要快,手腳要俐落,我要讓郝文強那隻狗眼看人低的老狐狸,瞧瞧我的實力!」

  掛上電話之後,他仍然餘恨難消,重重地捶了桌子一拳。

  郝文強,你能囂張也只有趁現在了。

  韋皓天此刻臉上的笑容,比任何時刻都要來得陰沉。

  ※※※※

  「沒有辦法嗎,老陳?我只需要二十萬元周轉而已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真的有那麼困難嗎?你生意做得這麼大,連個二十萬元都調不出來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好,我知道了!我不求你,這總行了吧!」

  用力掛上電話,郝文強捧著頭髮疼,不曉得怎麼度過眼前的難關。

  銀行的資金缺口需要一百萬元填補,銀行目前的現金,不要說一百萬,連十萬元都不到。如果有哪個較大的儲戶,隨便提個幾千元他都吃不消,更別提供常態性的放款業務。

  「中陸實業銀行」這幾年的狀況其實很糟,而且幾乎已經糟到病入膏肓的地步。

  沒錯,「中陸實業銀行」設立得很早,其設立的時間,幾乎跟「中國銀行」一樣早,大約都在1912年上下。

  「中國銀行」創立的時間是1912年,「中陸實業銀行」是1914年,中間只差了兩年。郝家的前身是華人買辦,所以才有雄厚的資金創立銀行,但畢竟是華商銀行,跟外商銀行的實力還是有一段距離。

  他好不容易才熬過了早期的競爭期,一路支撐下來,卻又碰上前年的華爾街股票大崩盤,把他十幾年來打下的江山,一夕吃光。現在的郝家,甚至是「中陸實業銀行」早已是空殼子,只是外表撐著好看,內部就像被白蟻蛀蝕一樣支離破碎。

  他不該將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的!

  郝文強不斷地責備自己。

  他不該為了填補原先的小缺口,而將大部分資金轉進華爾街做賭博性的交易。但話又說回來,誰會料想得到三年前華爾街的股市還那麼熱絡,會在隔年的十月二十九號突然間崩盤?在那之前,他還從華爾街股市獲取鉅額利益,突然間,他變得一文不名,負債纍纍,不得不到處調頭寸。

  失策,真是失策!

  原先只是想彌補資金缺口,怎麼曉得會一路沉迷,越玩越大,最後終至招來滅亡的命運?

  叩叩叩。「董事長。」

  調不到資金已經夠頭痛了,秘書這時偏又不識相敲門,讓郝文強的心情很不好。

  「什麼事?」他沒好氣的問秘書。

  「韋皓天先生打電話來,請問您要接嗎?」秘書在門外畏懼的問,多少感受到他的怒氣。

  「韋皓天,他又想做什麼?」郝文強愣住。

  「不曉得,只說有要事找您,請您無論如何都得撥空接聽他的電話。」秘書答。

  有要事找他,會有什麼要事?眾所皆知,他們不和。他看不起韋皓天的出身,韋皓天則是瞧不起他的守舊迂腐,兩人完全八竿子打不著邊。

  那麼……是為了那天讓他等了三個鐘頭的事嘍!他為了那天專程打電話找他?也不對,那已經是一個禮拜前的事,若真為了這件事跳腳,也早就跳了,不會按捺到現在。

  郝文強左思右想,怎麼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,只得要接線生把電話轉進來。

  「好,我接。」他倒要看看他有什麼「要事」找他。

  「郝老爺子。」電話接通以後,韋皓天先禮後兵,首先開口問候。

  「韋先生。」郝文強也來個禮貌問候,只不過口氣冷多了。「你該不會是來向我興師問罪,那天讓你白等三個鐘頭的事吧?」

  「我沒那麼無聊,我這個人是很看得開的。」韋皓天不遑多讓的冷笑,還沒開始談正事,就先過招。

  「那最好。」郝文強冷笑道。「我還擔心你是因為這件事特地打電話找我,根據管家的說法,那天你似乎很不愉快。」

  「心情是不怎麼好,不過我不會因為一件小事,就借用你的時間,我有更要緊的事。」要緊到令你跳起來,韋皓天暗笑。

  「什麼要緊的事?」正巧郝文強也厭倦這類問候話,越早進入正題越好。

  「你最近很欠資金吧?」韋皓天直接切入正題。

  「什麼?!」郝文強果然跳起來。

  「或者說,你的銀行經營不善,已經到了不得不關門的地步。」韋皓天進一步擊中郝文強要害,也令他差點說不出話。

  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這件事?」郝文強盤算著是誰出賣他,把他極缺資金的事告訴韋皓天。

  「我自有門路。」為了達到目的,他早就在對方的銀行安插眼線,要知道內幕並非難事。

  「就算你知道了,又怎麼樣?」郝文強不認輸。「我郝文強多的是朋友,要調動個十幾二十萬,絕不成問題。」

  「但是據我所知,你欠缺的資金不止十幾二十萬,而是上百萬,對吧?」韋皓天直接點出郝文強的問題,讓郝文強又是一陣驚訝。

  「你在華爾街股市投下太多錢,從黑色星期二崩盤以來,美國電話電報公司下跌38%,標準石油公司下跌42%,通用電氣公司下跌58%,這些股票在當時都是大熱門。」

  他說得沒錯,在兩年前,這幾家公司的股票還是人人爭相購買的搶手貨,如今已成廢紙。

  「就算如此,這又干你什麼事?」不期然被刺到痛處,郝文強的口氣更為冰冷,恨不得殺了韋皓天。

  「我只是想勸你,人不要太過貪心,最好見好就收。」韋皓天消遣他。

  「韋皓天!」郝文強再也受不了韋皓天的冷嘲熱諷,也不想保持禮貌。

  「隨便幾句話就生氣了?真耐不住性子。」比起那天讓他等三個鐘頭,今天他可客氣多了,只用話削對方。

  他說過,他會加倍奉還恥辱,這只是開始。

  「你到底想幹什麼?」郝文強再也不想同韋皓天耗,只想速戰速決。

  「跟你談個交易。」韋皓天正好也有這個意思,也不想同他囉唆。

  「我和你之間,沒有什麼好談的。」他們雙方互不往來,哪來的交易可言。

  「先別急著拒絕。」韋皓天冷笑。「我要跟你談的交易,完全對你有利,拒絕就太可惜了。」也太不聰明。

  「什麼意思?」郝文強懶得跟韋皓天兜圈子,只希望他有屁快放。

  「我可以幫你度過難關。」韋皓天開門見山。「我可以借錢給你,讓你填補資金缺口,避免銀行被清算的命運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好心。」他的立意是很好,可惜郝文強一點也不領情。「眾所皆知我們不和,在市場上也是競爭對手,你沒有理由幫我。」

  「我們是不和,但你手上有一樣我想要的東西,這就是我為什麼幫你的理由。」韋皓天老實承認。

  「什麼東西?」郝文強想不出來他手上能有什麼東西吸引韋皓天,他的資產早已遠遠超過他。

  「你女兒。」就是這珍寶吸引他。「我想要你的女兒。」

  「蔓荻?」郝文強無法置信的自言自語,他就生這麼一個寶貝女兒。

  「就是蔓荻。」郝蔓荻,這三個字像是沉甕多時的好酒,在他的心裡生香發酵。多年以來,她一直是他的夢想,驅使他不斷前進的原動力,如今終於可以美夢成真,只要對方肯爽快答應。

  「想都別想!」

  遺憾的是,事情沒有這麼順利。

  「我不會把蔓荻嫁給你這個黃包車夫,你不要作夢了!」

  「容我提醒你,我現在已經不是黃包車夫,是個比你還有錢的人。」韋皓天最恨人家提起他的出身,尤其出自他未來丈人之口。

  「沒有什麼差別。」郝文強冷哼。「即使你有萬貫家財,在我心中,永遠都是個黃包車夫,這就跟你出身於棚戶一樣,是個不爭的事實。」

  生活在上海的人們,有很多選擇。他可以住洋樓、住弄堂,或是工寮,就是不能住棚戶。那是最低等的人才在住的地方,若換到古代,等於是賤民。

  賤民。

  郝文強不用明講,韋皓天也知道他是在侮辱他,這激起了韋皓天的怒氣。

  「也就是說,一點談判的空間都沒有?」他冷冷地問郝文強。

  「沒有!」郝文強想也不想的回絕。

  「很好。」韋皓天慢慢釋放出怒氣,定要對方知道後悔。「那麼,你就等著銀行被恐慌的儲戶和投資人擠破大門,再見!」

  韋皓天撂完話後便甩上電話,郝文強也是同一個時間摔話筒,彼此的火氣都很大。

  混帳東西,居然敢威脅他!

  郝文強氣呼呼。

  他不明白資金不足這個消息是怎麼流出去的,但他絕不會屈服於韋皓天的威脅,將蔓荻嫁給他。

  我想要你的女兒。

  不要臉的東西!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份?居然敢開口跟他要蔓荻,還當她是貨品一樣的買賣。

  郝文強認定韋皓天沒有跟他提起郝蔓荻的資格,但同時也擔心韋皓天的威脅會成真,他那個人從來就不是隨便說說。

  想到韋皓天的威脅,和自己就算賣老臉也調不到資金的窘境,郝文強匆匆起身,開始煩躁的踱步。

  ※※※※

  「號外!」

  街頭販賣小報的報童們,光著一雙沾滿灰塵的腳,跑遍大上海的街頭。

  「號外!號外!『中陸實業銀行』要倒了,把錢存在那兒的人趕快去領,晚點兒就來不及!」報童賣力地嘶吼著,唯恐街上的行人沒聽見,不來跟他買報紙。

  「『中陸實業銀行』要倒了?給我一份!」路上行人紛紛停下腳步,跟報童買報紙。

  「糟了!我的錢還存在那兒,趕快回家拿存摺和印章領錢!」不幸將錢存在「中陸實業銀行」的人們,氣憤地丟下報紙,準備去「中陸實業銀行」領錢,免得積蓄就這麼沒了。

  「中陸實業銀行」經營不善的消息,不過才見報幾個小時,銀行便擠滿了前來兌現的人潮。

  「讓我進去!」

  「不要擠!」

  「把我辛苦掙來的錢還給我!」

  無論是銀行門口,或是營業大廳,無處不是萬頭攢動,黑壓壓的一片。就算僱請了再多夥計,也抵擋不了擁擠的人潮。

  「大家不要急,一定領得到錢,請大家冷靜!」銀行的夥計喉嚨快喊啞了,努力安慰煩躁的儲戶,但他們怎麼聽得下去?

  「前面的人到底領好了沒有?領到了錢就快滾,該我們領了!」恐慌的儲戶們像海潮往前面推,有不少人因而受傷。

  「怎麼辦才好?人太多了,擋也擋不住!」

  時正一九三一年,華北一個普通的五口之家,一年最基本的花費至少要一百七十元左右,上海更高,幾乎是兩倍,銀行若是倒閉了,他們的生活怎麼辦?豈不是得喝西北風去?

  「沒辦法了,去找董事長,看他有什麼法子可想?」銀行夥計使盡全身的力氣,依舊形成不了抵擋的人牆,眼看著就要崩潰。

  「我走偏門進去,你們撐著!」其中一名夥計,趁著一片混亂之際,悄悄地混入人群衝出銀行,再偷偷摸摸地從銀行後小巷子的偏門,進入位於銀行後頭的董事長室,向郝文強報告這個消息。

  「董事長,不好了!銀行大廳的門已經給前來領錢的人給撐破了,銀行內的現款也給提領光了,我們實在撐不下去了!」銀行夥計喘呼呼,要郝文強想想辦法,救救銀行。

  他哪有什麼辦法可想?

  從進到銀行那一刻起,他就不停地打電話,不停地遭到拒絕,有些人甚至拒絕接他的電話。

  「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?報紙怎麼會突然刊登銀行經營不善的消息?是有人刻意搞鬼嗎?」銀行夥計都知道銀行最近資金調度不良,但他們以為危機很快就會過去,怎麼曉得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?

  「董事長,您倒是說說話啊!教教我們該怎麼做?銀行的大廳都快被人潮給擠爆了,您不能再坐視不管!」

  「我沒有坐視不管,你沒瞧見我正在想辦法嗎?」郝文強比誰都清楚是誰搞的鬼,韋皓天果真說到做到,心狠手辣。

  「請問您想到辦法了嗎?」夥計心急如焚,因為他們的錢也都存在這裡,銀行若真的垮了,他們一毛錢都拿不到。

  郝文強不答話,事實上他也答不出來。他的口袋裡沒剩半毛錢,比夥計還窮。家裡那棟洋樓和骨董字畫,就算全賣了也填補不了資金缺口,拜韋皓天之賜,現在他的資金缺口越來越大,幾乎已經大到無法彌補的地步。

  「董事長!」夥計們激動地呼喊郝文強,迫使郝文強不得不狠下心來拯救自己的事業。

  他動手撥了一個他最不願意記得的號碼,感覺上自己的頸子,好像也被旋轉再旋轉的轉盤勒住,若不是情非得已,他是絕不願做這件事的。

  電話響了幾聲,馬上被接起來,而郝文強一點也不意外,韋皓天這混帳,等這一刻很久了吧!

  「郝老爺子。」韋皓天不必問對方是誰,馬上就猜出定是郝文強打來的電話。

  郝文強深吸了一口氣,本來該好言好語求對方幫忙,怎知一開口便忍不住怒氣。

  「你到底想怎樣?」口氣仍像以往一樣驕傲。

  電話那頭的韋皓天冷笑,這老不死的還以為自己仍是當初那個高高在上的大老爺,完全不懂得謙卑。

  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對方既然這麼驕傲,韋皓天索性和他玩起貓捉老鼠的遊戲,看誰先投降。

  「別裝傻了,姓韋的。」郝文強完全沉不住氣。「今天報紙上刊登的消息,是不是你的傑作?」

  「是又怎麼樣,不是又怎麼樣,你奈何得了我嗎?」韋皓天冷笑。「我若沒猜錯的話,現在你銀行大廳應該熱鬧得不得了,可能門都被擠爆了吧?」

  韋皓天沒說錯,銀行的門的確被擠破了,全拜他之賜。

  「你到底想怎樣?」郝文強打死不願開口求饒,但情況好像由不得他。

  「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。」韋皓天好整以暇的捉弄郝文強。「是你先打電話過來,卻問我到底想怎麼樣?未免太可笑了吧!」

  「我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,都是你害的,當然要打電話跟你討回公道。」郝文強還在逞強。

  「不對,你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,完全是你咎由自取,莫要隨便為人安插罪名。」只會顯得自己更可笑而已。

  「如果不是你搞鬼,我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。」他的朋友很多……

  「你是想說你人脈很廣,隨便都借得到錢?」韋皓天用極端嘲諷的語氣告訴他別傻了,過街老鼠人人喊打,躲都來不及,誰還會幫他。

  郝文強一時為之語塞,因為這是事實,他否認也沒用。

  「說吧!你到底為了什麼打這通電話,誠實一點的話,或許我會考慮幫你。」韋皓天像個準備收網的漁夫一樣自得。

  相對之下,郝文強就像被逼到懸崖邊的可憐蟲,不得不俯首稱臣。

  「我銀行裡的現鈔,現在一張都沒有了,也不剩半塊銀元。」現今市面上普遍流通的貨幣統統被提盡,還有一大堆等著領錢的人幾乎爬上櫃檯,他已經毫無辦法。

  「聽起來還真淒慘,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借錢嘍?」韋皓天一點都不同情郝文強,喜歡逆勢而為的人本來就該付出代價。

  「沒錯,就是這個意思。」郝文強硬著頭皮承認。

  「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?」韋皓天冷冷反問,忘不了先前所受的屈辱。

  「我不指望你幫我,不過我手上握有你想要的東西。」郝文強強硬地說,韋皓天把眉頭挑得老高,到了這個節骨眼上,還是這個態度,看來不挫挫他的銳氣是不行了。

  「很好,那我們就來談交易,你現在馬上到我的銀行來,記得要走後門。」韋皓天教訓郝文強的方式非常簡單,就是不給他自尊,就像郝文強過去對他所做的一樣。

  「走後門?」郝文強簡直無法相信他所聽見的,韋皓天這混帳竟然這樣侮辱他?

  「我這是為你好。」韋皓天的笑聲比什麼都虛偽。「到底現在的情況危急,如果被人發現你居然墮落到跟對手求救,對你的名聲也不好,畢竟日後你還要在社會上打混,對不對?」

  韋皓天可以說是完全掌握住郝文強的弱點。知道他好面子,無時無刻都想維持舊日仕紳的聲名,他等於是被掐著脖子走,絲毫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。

  「我瞭解了,我會照著你的話去做。」可恨的是現在情況危急,也只有韋皓天願意伸出援手,天大的侮辱,他也要一肩扛下。

  「那麼待會兒見了,我十分期待郝老爺的大駕光臨。」韋皓天微笑地放下電話,郝文強也掛上話筒,心情卻是萬分沮喪。

  沒想到他風光了半輩子,臨老卻得忍受這樣的侮辱,受這樣的罪。

  「董事長,銀行有救了嗎?」對於銀行的夥計而言,郝老爺此刻的榮辱與他們無關,他們只關心銀行會不會倒閉。

  「我出去一下。」郝老爺沒法給底下的職員答案,因為就連他自己也無法預測談判的結果會是如何。

  風光了一生,享受了大半輩子的榮華。

  郝文強此時垂垮的肩膀顯得特別無奈,也更凸顯了上海的現實,以及,世事的無常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9 AM


第四章


  七層樓高的巨大建築聳立在福開森路上,採巴洛克外型的建築物在週遭的矮房子和洋樓中顯得特別突出。儘管不若外灘的建築那般雄偉,矗立在法新租界的「聚南商業儲蓄銀行」仍是福開森路上最閃耀的一顆星,為這條優雅寂靜的大馬路,增添了不少光彩。

  踩著沉重的腳步,郝文強抬頭仰望氣勢宏偉的建築。不像他的銀行那般老舊,採用十八世紀廣為流行的巴洛克式外觀,充滿了感情與華麗,由裡到外,都讓人充滿驚奇與讚嘆,從另一方面來說,是財富的象徵。

  世代的交替,讓人不得不感嘆歲月的無情。曾幾何時,讓他引以為傲的銀行,成了沉重的負擔。曾經風光一時的外表,也成了褪色的照片,在嶄新的建築下漸漸被壓縮,最後終成歷史。

  緊緊握住雙拳,郝文強發誓絕不走入歷史,他還有野心,絕不能被時代的洪流擊倒,絕對不能!

  敢說這大話的郝文強,就外人看來會覺得很可笑,他什麼都沒有了,只剩下高貴的族譜,漂亮的外殼,內在空無一物。但他敢這麼自信不是沒有道理,因為他手上還握有一張王牌──他美麗非凡的女兒。

  郝文強忍受著羞辱,依照韋皓天的吩咐由銀行後門進入,在男秘書的引導下,進到韋皓天位於二樓的公事房。

  叩叩叩!「董事長,郝老爺子來了。」同樣都是銀行,韋皓天的銀行卻安靜許多,出入份子也多是大戶。

  「請他進來。」韋皓天低沉的聲音,由厚重的門板彼端傳來,郝文強頓時覺得屈辱,沒想到他竟也有踏進他公事房的一天。

  「請進,郝老爺子。」秘書慇勤地為郝文強開門,朝著韋皓天深深一鞠躬,隨後把門關上,偌大的公事房就只剩下他們兩人。

  他們在公共場合上照會過無數次,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私下見面。以往會面,兩人不是不屑地撇撇嘴,就是隨便舉起帽子假裝禮貌,從來就不是真心跟對方打招呼,這次倒不能不開口了。

  「請坐,郝老爺子,我讓人送茶進來。」身為主人的韋皓天理當先打招呼,他也不吝表現出主人應有的風範,邀郝文強在沙發上坐下。

  「謝謝,不必忙了。」郝文強坐上鋪著緹花絨布的沙發,不甘心地承認韋皓天的生意確實做得不錯,比他厲害多了。

  就和巴洛克式的建築外觀一樣,韋皓天的公事房內也到處充滿了奢華的氣息。從鋪在櫸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,到安置在角落邊的英國黑木銀器櫃,乃至於他身下的沙發,每一樣莫不是誇耀著財富與自信,這正是上海灘新一代富豪的寫照。

  「打開天窗說亮話,你能借我多少?」被一堆等著提錢的存款人逼急的郝文強沒有社交的心情,只想趕快做完交易,提錢走人。

  韋皓天緩緩地在郝文強的對面坐下,雙手抱胸打量眼前的老人。社會是無情的,當機會不再站在你那邊,什麼家世、什麼血統,統統去死吧!對事情毫無幫助,但遺憾的有人就是看不破這一點。

  「你還真是急啊!」他打量郝文強,越打量越納悶郝蔓荻長得像誰,顯然不像她父親。

  「不急行嗎?」郝文強反諷。「拜你之賜,等著領錢的人已經排到銀行外頭的大馬路上了,我想這也是你的目的。」

  「凡事都有因果報應,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,勸你最好不要狗眼看人低,那天你若肯好好接見我,就不必承受這種後果。」

  說來說去,他還在為那天讓他白等了三個鐘頭的事記恨。

  「我不是來聽訓的,銀行也有事需要處理,我建議我們應該及早進入正題。」郝文強算是受教了,新一代的戰力果然不同凡響,他以後會牢牢記住。

  「正有此意。」韋皓天冷笑,也不想同他抬槓。「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吧!我要你女兒。」

  「你是什麼時候看上蔓荻的?」儘管早已知道他的目的,當郝文強聽見韋皓天的話時,還是不由得震了一下,為自己也為女兒感到悲哀。

  「這個嘛……很早以前。」回想起他和郝蔓荻第一次碰面的情景,韋皓天的嘴角不由得揚起,彷彿又重回到遙遠的從前。

  那窮到一雙鞋子都買不起的少年,那身穿白色洋裝、緊捏著蕾絲袋態度傲慢不已的小女孩,都在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。

  然後鏡頭接著轉到法租界的咖啡廳。

  在飄散著法國香頌的咖啡廳裡,她用同樣傲慢的語氣,告訴他:她沒聽過他的名字,也不屑看他的名片,他懷疑他留下的名片早已進了垃圾桶,跟某些食物殘渣攪在一塊兒了。

  他是什麼時候看上她的?

  答案恐怕會讓對方嚇一跳,不過他不打算讓郝文強知道。

  「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,重要的是,你答不答應?」將女兒嫁給他。

  「那要看你提出什麼條件,才能決定。」就算韋皓天不告訴他答案,郝文強已從他矇矓的眼神,和嘴角上的笑看出來。

  韋皓天非常喜歡他女兒,這給予他很大的談判空間。

  「你這隻老狐狸,幾天前你才在電話中,信誓旦旦的說你不會賣女兒,現在卻跟我談條件了?」韋皓天瞇起眼打量郝文強,對他的老謀深算既感到不悅,同時又感到可悲,看來人在緊要關頭的時候,什麼都可以賣嘛!

  「我不能平白失去我一輩子的心血。」郝文強承認他很自私,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  「果然是父女。」韋皓天冷哼,活該他看上郝蔓荻,註定他一輩子為她奔波賣命。

  「如果你答應我的要求,我可以接手經營銀行,並為你保留董事長的職位,讓你在外頭繼續風光。」

  這算是很優渥的條件,韋皓天不但願意接「中陸實業銀行」這個爛攤子,還願意讓郝文強繼續擔任董事長的職位,換做誰都會答應。

  「我不只要保留董事長的位子,還要銀行的實際經營權。」問題是郝文強的野心奇大,情況明明已經對他不利,還不願被架空,堅持要實權。

  「你──」韋皓天沒想到他居然還有膽子談條件,眼睛瞇得只剩一條線,生氣地打量郝文強。

  「你還真會討價還價,你真的以為你女兒有這個身價?」既要錢還要權,最後還來個獅子大開口。

  「蔓荻的身價,你最清楚,多得是願意不計代價娶她的公子哥兒。」郝文強也許狡詐,卻是看準了才行動,韋皓天的眼睛又瞇起來。

  他說得沒錯,郝蔓荻是有這個身價。她或許驕縱,或許狗眼瞧人,但絕對令人垂涎欲滴。

  她風情萬種,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女性特有的嬌媚。如果不是她太愛玩,郝文強又太寵她,早就已經嫁人,也輪不到他來談條件了。

  「你真狠。」同時精明,韋皓天不得不佩服他的老謀深算。

  「比起你來還差一截,是你把我逼到今天這個地步。」郝文強顯然不打算承認自己的過錯,韋皓天倒成了代罪羔羊,不過他也不在乎。

  「經營權可以歸你,但我要定期抽看報表以及查帳,這點我絕不退讓。」一百萬不是一筆小數目,而且就銀行虧損的情況研判,可能還不止這個數字,他不想當冤大頭。

  郝文強原本想再說什麼,但話還沒有說出口,想想便算了。

  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

  他話說得漂亮,說自己的女兒不怕沒人要,但事實是一旦大家知道他的實際狀況,那些原本圍繞在她身邊的公子兒,不是敬而遠之,就是想方設法收她當情婦或姨太,沒有人會真的娶她。

  郝文強不相信韋皓天會不知道這點,唯一解釋是他真的很喜歡蔓荻,這讓郝文強手中又多了一張王牌。

  「就這麼說定。」先答應下來,日後再想法子翻身,才是聰明的做法。

  「你還真乾脆。」郝文強在打什麼主意,韋皓天一清二楚,但不認為他能做到。

  「蔓荻那邊就由你說服她,這責任歸你。」他已經做了太多的讓步,再讓下去,就不划算了。

  「但是我沒把握她會不會答應。」要是讓她知道他居然將她許配給一個臭拉車的,必定會尖叫。

  「放心,她會答應的。」韋皓天一點都不擔心。「只要你告訴她,從此以後沒有轎車可坐,也沒有咖啡可以喝,她一定會立刻點頭。」

  話說得這麼白,韋皓天可說是將他們父女都摸透了,郝文強除了憤怒之外,不得不承認他還真觀察入微,他女兒就是這麼現實。

  「條件都談妥了,現在可以把錢借給我了吧?」

  一個鐘頭後,「中陸實業銀行」挹注入大筆現金,整件事情才算落幕。

  ※※※※

  喧騰一時的擠兌風波終於平息,但印在報紙上的白紙黑字卻不會消失,尤其它還被朋友拿來大作文章,這可氣壞了郝蔓荻。

  「爹地,報上刊登的這篇報導是怎麼回事?我們的銀行真的要倒了嗎?」好不容易才逮著郝文強,郝蔓荻一開口就是質問郝文強銀行的狀況。

  郝文強嘆口氣,要郝蔓荻坐下。他這個女兒全教他給寵壞了,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沒有半句安慰,只有驕縱的質詢,真教他老淚縱橫。

  「爹地,你倒是開口說話啊!報上登的事情,是不是真的?」坐在郝文強身邊的郝蔓荻掩不住心焦,開口閉口都要他說明,郝文強只得搖頭。

  「是真的,蔓荻。」他痛苦地說出實情。「爹地的銀行,真的撐不下去了。」

  對郝蔓荻來說,這簡直是晴天霹靂,無論如何她都不敢相信。

  「爹地的銀行……撐不下去了,這怎麼可能?」他們是成立近二十年的老銀行,多少大風大浪都度過,怎麼可能說倒就倒?

  「都怪爹地做了太多錯誤的投資。」郝文強沉重地承認道。「兩年前的華爾街股市大崩盤,不僅將爹地所有積蓄都吃光,也賠掉了銀行大部分資金,造成無法彌補的缺口。」

  「但是你說沒有多大影響。」郝蔓荻仍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。

  「那是爹地用來安慰妳的話。」郝文強難過的解釋。「真實的狀況是銀行早已經周轉不靈,不然妳以為我為什麼急著打電報催妳回國?當然是因為家中的經濟狀況,再也無法負擔妳在法國的昂貴生活,才會一直要妳回來。」

  她從小吃好穿好,出國以後,仍不改浪費的習性。住要住在巴黎的精華地段,每天下課還要去喝咖啡、吃點心。每隔三天要上美容院洗一次頭髮,做頭髮還要指定最有名的設計師。出入都是坐出租車,絕不跟人擠電車,一星期至少吃一次大菜,平均每個月參加一次派對,每一次參加派對都要買一套新衣服,還要買鞋子、帽子……林林總總的花費,算都算不完。

  換句話說,得要是家財萬貫的富豪,才養得起她。以前他家大業大,寵她不成問題,現在事業垮了,家產也空了,哪還能負擔得起她的鉅額花費?

  郝文強萬分後悔自己太過於寵女兒,郝蔓荻卻完全是另一種想法,認為她父親不爭氣,連帶害了她。爹地的銀行要倒了,該怎麼辦?

  郝蔓荻煩惱不已。

  萬一爹地的銀行真的倒閉,那她就再也不能穿漂亮的衣服,坐高級轎車,更別提和朋友出去喝咖啡、吃大菜,擺有錢人小姐的派頭。

  「爹地,以後我們要怎麼辦?」想到未來,她就一陣茫然。「我們住的這棟洋房也要賣掉嗎?還有我們的車子?」

  她是想換車、換房子,但前提是車子越換越好,房子越住越豪華,絕不是像個一無所有的乞丐,賣掉身邊所有資產。

  「如果再找不到援助的話,這些東西勢必都保不住。」郝文強疲倦地答道。「但幸好目前還有一個方法可以保住這一切,只要妳肯點頭同意。」

  「只要我肯點頭同意?」郝蔓荻一臉莫名的指著自己,不知道她父親跟她打什麼啞謎。

  「對,只要妳肯點頭同意嫁給韋皓天,那我們家就有救了。」郝文強說。

  郝蔓荻起先沒聽懂,以為她父親是在跟她開玩笑,直到郝文強的態度轉趨強硬,她才知道他是認真的,她父親真的要把她嫁給韋皓天。

  「爹地,你瘋了嗎?」她打死不能接受。「他是個黃包車夫,你怎能要我嫁給一個臭拉車的,丟我們家的臉?」她會被嘲笑一輩子。

  「妳以為爹地是很高興地同意這門親事嗎?」郝文強比她更不願意心愛的女兒被糟蹋,但又有什麼辦法呢?「我也不想把妳許配給他,但目前只有他救得了我們,爹地沒有其他選擇。」

  「你的朋友呢?」郝蔓荻尖銳的問她爹地。「你有一大堆朋友,每個人不是董事長就是總經理,再不就是協會主席,這些人都不能幫你嗎?還是你都沒有去想辦法?」要她犧牲!

  「我怎麼可能沒去想辦法?」郝文強氣憤的吼道。「我能問的都問了,能借的也都借了,現在朋友一聽見我的名字都躲得遠遠的,我也是萬不得已。」

  「你這是在賣女兒,爹地你知不知道?」藉口,都是藉口!她才不信情況有這麼糟,她爹地一定在騙她。

  「我當然知道。」郝文強垂頭喪氣的承認。「但是爹地真的已經沒有辦法,除了答應韋皓天的條件,我又能如何?」

  郝家世代都是名門,從清初開始就不斷出舉人或進士在朝為官,算算也有兩百多年。進入民國以後,靠著祖先打下的根基開辦了銀行,本以為能夠榮華富貴到下個世紀,哪料得到竟會天外飛來橫禍,將家產全部清光,甚至到了不得不買賣兒女婚姻的地步。

  「爹,我們是名門世家!名門世家哪能嫁給一個臭拉車的?我不答應!」郝蔓荻才不管她父親的死活,她一想到人們會如何在背後恥笑她,就渾身發毛,一刻也不敢想。

  「他已經不是黃包車夫,是個比爹地還成功的銀行家。」儘管郝文強非常同意郝蔓荻的話,但為了順利讓她點頭答應,只得盡力說服郝蔓荻。

  「就算你說再多他的好話,我都不會答應。」她堅持。「我絕不嫁給黃包車夫,你再去跟朋友借借看,一定能借得到錢!」

  「我已經借不到錢了,蔓荻!」郝文強要她醒醒。「我如果想得到辦法的話,就不會坐在這裡勉強妳做妳不願意做的事,妳要體諒爹地。」

  「反正我就是不答應這門親事,絕不嫁給韋皓天!」管他是銀行董事長或是總經理,都不配碰她一根指頭。

  「蔓荻!」郝文強試著要她冷靜。

  「我不要嫁給韋皓天!」她索性歇斯底里。「我不要嫁!不要嫁!不要嫁──」

  「啪!」

  郝文強一掌揮過去打掉郝蔓荻的任性,她撫著發紅的臉頰,怎麼也不相信她父親竟會打她。

  「難道妳要眼睜睜看著爹地破產嗎?」他心痛地看著一臉驚愕的郝蔓荻。「爹地若破產,妳的日子也不會好過。我們的家世雖顯赫,一旦家道中落,就只能淪為別人口中的笑柄,妳真的想要變成那個樣子?」

  上流社會說穿了是一個殘酷的刑場。

  有錢有勢的人在其中玩著高貴的遊戲,他們領導流行,從穿著到吃食,都讓一般小老百姓羨慕不已。

  他們夜夜笙歌,經常在開舞會,談笑間就掌握了上海半數經濟。問題是,一旦錢沒了,失敗了,這些讓人迷醉的因素便會迅速消失,並且轉為背後惡毒的竊笑,殘忍謀殺失敗者的人格。

  郝蔓荻比誰都明白上流社會的殘忍,因為她曾經也是個謀殺者,無情地批判嘲笑那些因為種種原因,不得不退出上流社會的人。

  「倘若爹地真的破產,我們不但會沒有房子可住,妳也不能定期上美容院做頭髮或是去餐館吃大菜,這樣妳也能忍受嗎?妳真的願意過這樣的生活?」

  這是酷刑,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事。一旦她爹地真的宣佈銀行倒閉,房子會被查封,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會被拿去賣,包括她睡覺的彈簧床。

  腦中升起平民百姓,在當鋪門口排隊等著典當東西的景象,郝蔓荻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。

  她才不要淪為平民老百姓,才不要成為那可憐隊伍中的一員,但她若真的嫁給韋皓天,一定會被那些注重出身的朋友在背後恥笑,如此一來,她還有什麼臉在上流社會裡面打混?乾脆一頭撞死算了!

  「蔓荻?」郝文強看出女兒已有動搖的趨勢,求饒似地呼喊女兒的名字。

  「我、我再想想看,晚一點再告訴你。」儘管明白已經毫無選擇,郝蔓荻仍然不甘心,不想就這麼投降。

  「那麼爹地就等妳的好消息,不要考慮太久。」韋皓天給他的期限就到明天,先前為了不知怎麼跟郝蔓荻開口,已經浪費了兩天,不能再拖了。

  「我先上樓去了。」郝蔓荻心不甘、情不願的回到房間,撲上柔軟的大床。

  她側臉打量房間裡面的擺設。

  義大利進口的緹花布窗簾裡面,還有一層米白色的蕾絲。靠近陽台的角落,各擺了一張法式單人沙發。沙發過去是一個十八世紀的古典雕花五層櫃,是父親拗不過她的請求,在拍賣會上買來的。櫃子的旁邊是一套成組的梳妝台,也是父親從拍賣會上買來的古董,不過是英國的,依照拍賣會的說明,應該是上個世紀初,從某個瀕臨破產的家庭中流出來的,他們也無法確定。

  破產。

  可以確定的是她不要破產,不要變得一貧如洗,什麼都沒有!

  想到他們家可能會破產,郝蔓荻再也忍不住心焦,手腳縮在一起地坐在床上發抖。

  她絕無法過一般老百姓的生活,她自己知道。要她沒有豪華的洋房可住,沒有便利的轎車代步,那比殺了她還痛苦。

  她想像自己只能站在餐廳外面,而不能進去吃大菜的可悲模樣,就不寒而慄,全身覺得冷起來。

  還有從此以後她不能喝咖啡,也不能上美容院做頭髮,或閒來無事去電影院看電影。更可怕的是從此以後她無法參加PARTY,那些知道了她處境的朋友,表面上說安慰,但當她一轉過身後,立刻就換上惡毒的批評,她知道他們一定會這麼做,因為她也幹過同樣的事。

  她家絕不能破產。

  不願意過卑賤生活的郝蔓荻,如今唯一的選擇只剩下韋皓天,只有他能拯救她家。

  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韋皓天的身影,郝蔓荻的臉頰不由得躁熱起來。他的身材真的很高大,肩膀真的很寬,肌肉真的很結實,她猜想應該是早期拉車鍛練出來的結果。

  他那粗獷的身材一點都不合時宜,卻要命的吸引人。還有他如刀鑿出來的五官,既突出又冷酷,和時下流行的白淨一點都不符。他的皮膚甚至過分黝黑,好像抹多少粉都抹不白,頭髮也梳得稀稀落落,而且也太長,幾乎到達肩膀。

  總而言之,他沒有一樣符合時下流行的標準,卻吸引了全部人的視線。

  想起女伴的尖叫,和刻意表現出來的諷刺與冷漠,郝蔓荻突然覺得嫁給他也沒有那麼糟,總比破產好。

  郝蔓荻當下決定寧願嫁給黃包車夫,也不要成為一個一文不值的過氣富家千金,立刻就下樓告訴父親她的決定。

  「爹地,我決定嫁給韋皓天了。」她一副慷慨就義的神氣模樣。

  「這才對,蔓荻。」郝文強高興得不得了,銀行有救了。「這麼一來,大家又能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,多好!」

  父女倆同樣自私,一個是想著繼續榮華富貴,揮霍浪費,一個是想著先保住銀行,日後再來收復失土,都為自己盤算。

  郝文強的興奮全表現在臉上,看得郝蔓荻很不甘心。

  哼,她爹地當然高興了,要給黃包車夫的人可是她呢!好處卻被他給佔盡了,她真是倒楣。

  想到自己以後就要冠上「韋夫人」這三個字,她的心情再也好不起來,臉繃得好緊。

  ※※※※

  心情壞透了。

  心情蕩到谷底的郝蔓荻,為了排解無聊和怨氣,乾脆約朋友到法租界的咖啡廳喝咖啡,順便聽聽音樂。

  這回她不在貝當路的法國咖啡廳喝咖啡,而是改到霞飛路的餐館,吃些俄國風味的小點心。

  霞飛路聚集了大量俄國人,這些白俄的後裔很多都是在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以後,流亡到上海來的。

  起先他們在虹口提籃橋一帶落腳,站穩腳跟之後轉進法租界,多數集中在呂班路、環龍路、金神父路一帶。之後又在霞飛路中段開設服裝店、麵包店和咖啡廳,使得霞飛路成為上海最浪漫的一條商業街,有許多人沒事總愛來此閒逛。

  「蔓荻,怎麼了?幹麼臭著一張臉?」

  郝蔓荻最好的密友何明麗,被郝蔓荻叫出來陪她閒逛,兩人街還沒逛到,郝蔓荻就苦著臉,有一下沒一下的攪弄湯匙。

  「沒什麼,只是覺得煩。」郝蔓荻沒把心煩的原因告訴好友,因為太丟臉了,她說不出口。

  「妳煩什麼?」何明麗不解。「妳還在煩惱妳爹地銀行的事嗎?不是都已經解決了,一切都已經恢復正常?」上海嘛!有哪件事是永遠中規中矩,不出問題的?最重要的是能夠擺平。

  「是沒事了啊,但還是覺得煩。」擺平事情的方式有很多種,就屬她爹地的方式最不光彩,居然賣女兒。

  「妳啊!就是不知滿足。」何明麗點出她最大問題。「多少人求神拜佛,都求不到妳的美貌和家世,可妳老是一天到晚抱怨,真不知道郝伯伯怎麼受得了妳?」

  說也奇怪,郝蔓荻的個性其實滿討人厭,但就是有一大堆人喜歡她,教人懷疑那些人是不是犯賤?

  「因為他是我父親啊,不得不忍受,就是這樣。」郝蔓荻不否認自己不好相處,但從來沒想過改變自己,反正也不需要。

  就這方面來說,她還真是令人嫉妒,至少何明麗就看不順眼。

  沒錯,大家都是名門,也都家底深厚。但長相、氣質皆出眾的郝蔓荻,硬是比她們多了更多的優勢,佔了更多的便宜,她們週遭的男人,沒有一個不迷她。

  「蔓荻,喝完了咖啡,我們要去哪兒?到附近的旗袍店逛逛?」她知道這附近有一家旗袍店的裁縫師傅功夫一流,做出來的旗袍不但貼身,線條也很優美,相當有名。

  「不要,妳知道我不喜歡穿旗袍,麻煩死了。」郝蔓荻壓根兒不喜歡中國的老東西,完全走西洋路線。

  「為什麼不喜歡穿旗袍?」何明麗想不通。「妳身材這麼好,穿起旗袍來一定很出色,偶爾也穿給我們看嘛!」舉凡上海的名門閨秀,哪個人的衣櫥沒有吊上幾件旗袍的?就她一個人特別。

  「就是不喜歡嘛!」郝蔓荻開始覺得何明麗有點煩,後悔找她一起出來喝咖啡。

  「不然我們去看電影。」何明麗拿她沒轍,她真的很固執。「聽說大光明現正播放一部洋片,還挺好看的。而且那兒還有冷氣,還有拉門小郎為客人開門,我們去玩玩。」嘗個鮮。

  「我沒有興趣──」

  「不好意思,她還與我有約,可能無法陪妳玩了。」

  正當何明麗卯起勁兒來說服郝蔓荻的時候,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桌邊,大大嚇了何明麗一跳。

  「能否請妳先行離席?我有一點事情想和蔓荻談談。」說這話的不是別人,正是韋皓天,這比他突然冒出來嚇人,還要更令何明麗驚訝。

  「蔓荻,妳和他有約?」何明麗傻傻地問郝蔓荻,壓根兒沒想到他們會扯在一起。

  郝蔓荻氣壞了,他竟突然出現打擾她和朋友的聚會,還要求她的朋友先走,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。

  「蔓荻?」何明麗先看看韋皓天,再看看郝蔓荻,一臉莫名。

  「對不起,明麗。」郝蔓荻僵硬地拜託朋友。「請妳先離開,改天我再請妳到大光明看電影補償妳。」

  普通看一場電影才一角半,大光明就要六角,而依照蔓荻的個性,一定會請她坐包廂看夜場,大約就要花兩元,也算是夠誠意了。

  「好吧,那我先走了。」何明麗悻悻然地起身,將位子讓給韋皓天,眼中並閃爍著奇異的光芒。

  「謝謝妳了。」韋皓天微微舉起帽子,向何明麗致意,得到她一個冷哼。

  何明麗踩著一吋半的高跟鞋,一跛一跛地離去。韋皓天好笑的看著她的背影,那女人似乎不太會穿高跟鞋,走路跟踩高蹺一樣。

  「妳朋友好像不怎麼喜歡我。」他拿掉帽子在郝蔓荻對面坐下,打趣地同她開玩笑道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」郝蔓荻完全沒有開玩笑的心情,只覺得討厭。

  「我有我的眼線。」他隨便一句話就打發郝蔓荻的疑問,郝蔓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。

  「你跟蹤我?!」她氣憤的尖叫,卻只換來韋皓天感興趣的一笑。

  「不能這麼說。」他挑高眉毛。「正確的說法,應該是我派人監視妳才對。」有些小差別。

  「你好大的膽子!居然敢找人監視我,我要去巡捕房告你騷擾!」難怪她無論跑到哪一個租界,去到哪一條路,他都有辦法找得到她,原來是用了這麼個下三濫的手段,無恥!

  「妳想這麼做也可以。」韋皓天一派輕鬆。「如果保護未婚妻的安全,也可以算是騷擾的話,那妳就去告,就怕會被巡捕房當成笑話。」笑死。

  「不要臉!誰是你未婚妻?」她才不要嫁給他這種沒教養的人,只會被朋友恥笑。

  韋皓天靜靜地打量郝蔓荻,少了笑意的他看起來非常嚴肅,也非常駭人。

  「妳爹地應該都已經告訴妳了吧?」他的聲音低低的,口氣不特別兇狠,卻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威脅。

  郝蔓荻不答話,事實上她也答不出來。她當然可以假裝聽不懂他的話,但那沒多大意義,他遲早會揭露事實。

  「妳答應了。」令人生氣的是,他毫不猶豫地就當面拆穿她的西洋鏡,不給她留面子。

  郝蔓荻頓時覺得火大,尤其討厭他臉上得意的笑容,好像他有多了不起似的。

  「你沒有人要嗎?」她氣得口不擇言。「非得用這種方式獲得女人不可?」

  郝蔓荻尖銳的語氣讓韋皓天很快斂去臉上的笑容,改為不客氣的嘲諷。

  「我用什麼方式獲得女人不重要,重要的是妳答應了,這證實了妳終歸只是一個自私自利,拋不下榮華富貴的勢利眼。」

  郝蔓荻尖銳,韋皓天也不遑多讓,兩個人的脾氣都很火爆,同時以自我為中心。

  「我才不是為了自己,我是為了救我爹地!」冷不防被擊中要害,郝蔓荻心虛地反駁。

  「真實狀況只有妳自己知道,我不跟妳爭辯。」儘管郝蔓荻把姿態擺得很高,韋皓天還是一眼看穿她的內心──既自私又浮華,沒有半項優點。

  郝蔓荻氣得臉紅脖子粗,恨他恨得牙癢癢的。但又找不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,只得脹紅著雙頰,與他對看。

  「我告訴你,我是答應嫁給你了。」她仍舊擺高姿態。「但那不表示我一定得喜歡你,事實上,我非常討厭你。而且往後我一定會盡力刁難你,讓你的日子不好過,你看著好了!」她一定說到做到。

  「誰讓誰不好過還不知道,有本事試試看。」韋皓天一點也不擔心她的威脅,他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。

  郝蔓荻霎時啞口無言,他是她見過最冷酷、最粗魯的人,跟那些圍繞在她身邊的公子哥兒完全不同。

  一向被人捧在手心呵護的她,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的侮辱和威脅。氣憤之餘,她生氣的站起來,調整好身上的披肩,就要走人。

  「等一等!」

  就在郝蔓荻準備展現她大小姐的氣勢時,韋皓天突然叫住她。

  「幹麼?」如果不是要跟她下跪道歉,別想跟她說話。

  「妳忘了拿帳單。」韋皓天將桌子上的單子交給郝蔓荻。「就算是總統的女兒,吃飯也要付錢。」

  也就是說,他不會替她埋單,別作夢了。

  「你!」郝蔓荻氣呼呼地接過帳單,臉脹紅到像是隨時會中風,美貌頓時消減了一半。

  「慢走。」韋皓天朝她揮揮手,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,郝蔓荻更加生氣。

  看著好了,韋皓天。

  我一定要讓你往後的日子不好過!

  她氣憤地發誓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39 AM


第五章

  輕快的爵士樂充斥著整個大廳,穿著時髦的男女皆鬆了一口氣,因為終於不必再聽死氣沉沉的管弦樂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

  不同於白家強調的「正統舞會」,作風前衛的沈家,永遠最懂得年輕人的心思,最跟得上潮流,所以上海世家的年輕一輩,最愛參加沈家所舉辦的舞會,每次辦個PARTY,總要呼朋引伴,擠進一大堆人。沈家為此乾脆蓋了間跳舞廳,專門用來舉辦舞會,省得大夥兒擠得水洩不通。

  「還是知嶽的爸爸開通,特地為了大夥兒蓋了這間跳舞廳,還請來爵士樂團。」上回參加白家舞會的原班人馬,這會兒又移師到沈家的舞會,繼續享樂放縱。

  「人家沈伯伯可是位知名的建築師,又留過英,聽說前陣子還到義大利進修,想法自然不同。」

  白伯伯是傳統的仕紳,重禮教、講傳統,是因為時勢所趨不得不洋化,骨子裡還是一個道地的中國人。但沈伯伯可就完全不一樣了!他雖是商人之後,但不守舊,而且還能將所學與商業結合,聽說上海市現在有不少傑出的建築,都是出自他的手。

  「總而言之,沈伯伯真的很了不起,又很能體恤我們年輕人,真希望他是我爸爸。」郝蔓荻的朋友之一──陸潔雯哀聲嘆氣。上回白家的舞會沒跟到實在可惜,這回可不能再錯過了,誰知道會再冒出什麼精彩的鏡頭來?說不定韋皓天又會出現。

  「妳別作夢了,潔雯,當心知嶽找妳算帳。」朋友們笑呵呵。「再說陸伯伯不也是很寵妳,就別不知滿足。」

  「我爸爸哪有寵我?」說到這個,陸潔雯就忍不住抱怨。「要說寵女兒,我爸爸還比不上郝伯父,他最寵蔓荻了。」寵到無法無天的地步。

  「對了,蔓荻!」朋友之中這才有人想到。「我們都還沒有向妳道賀,恭喜妳訂婚了。」

  韋皓天和郝蔓荻訂婚的消息,在他們雙方談妥後立刻就見報。原本韋皓天想直接結婚的,但郝蔓荻的父親堅持一定要有一段訂婚期,這方面韋皓天倒沒有太多的堅持,反正只有兩個星期,他還熬得過去。

  「不過,妳訂婚怎麼都沒有邀請我們過去觀禮?太不夠意思了。」

  朋友都知道她這個婚訂得如此匆促,背後大有問題。至於是什麼問題?也不難猜,泰半跟前陣子喧鬧一時的「中陸實業銀行擠兌事件」有關。

  郝蔓荻被賣掉了!這不是什麼值得驚天動地的大事,她也不是第一人。到底上流社會的婚姻,本來就是買賣的成分居多。不過雖是買賣,多半也講求門當戶對,做策略性的結合。但是看看郝蔓荻,別說是門當戶對了,就說是「下嫁」,階級也差得太多。雖說韋皓天已是一方之霸,但畢竟是黃包車夫出身,和他們這些名門正派,就是格格不入。

  大家表面話說得漂亮,其實私底下都在嘲笑郝蔓荻。

  可憐哦!

  尤其是那些跟在她身邊打轉,長期被忽略的女伴們,笑得最惡毒。

  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,大家捧在手心呵護的社交名媛,竟落得嫁給黃包車夫的下場,還不諷刺?

  「對啊,蔓荻,妳真的太不夠意思了!」大夥兒掩嘴偷笑,心想她大概也沒臉邀他們去觀禮吧!怕他們會當場笑出來。

  「呃,只是一場很小很小的訂婚典禮,沒有什麼好炫耀的,你們就別再提了。」不期然被問及訂婚儀式,郝蔓荻很尷尬,因為根本沒有所謂的「訂婚典禮」,韋皓天只是派人送來結婚戒指,還有一般文定用到的禮品,連人都沒出現,輾轉給她一頓下馬威。

  「反正也好,我根本不想邀請任何人,簡直丟臉透了。」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大家都是明眼人,郝蔓荻乾脆公開承認這是樁買賣婚姻,省得大夥兒還要推敲。

  「說真的,蔓荻,我真的很同情妳。」何明麗到底是郝蔓荻最好的閨中密友,大家都在背後偷偷嘲笑郝蔓荻,就她一個人公開支持郝蔓荻。

  「謝謝妳,明麗。」郝蔓荻滿腹委屈。「不過婚姻就是這樣,只要能繼續過著跟先前一樣的生活就行了,我也不特別期待。」

  這是所有女人的心聲,上流社會衣香鬢影,大家都奢華慣了,哪天真要教她們回家相夫教子關在家裡一輩子不出門,可真會要她們的命啊!

  想到自己極可能是下一個犧牲品,一票女人突然同仇敵愾起來,目標對準那些沒良心的男人。

  「郝伯伯也太過分了,怎麼可以將妳許配給一個臭拉車的?」何明麗為好姊妹打抱不平,覺得郝蔓荻好可憐。

  「就是啊!」陸潔雯同意道。「就算韋皓天再有錢,出身也太低。郝伯伯做這個決定之前,怎麼不先問問其他人的意願嘛!喬治的家世也不錯,說不定能幫蔓荻家的銀行還得起債。」

  「不過,那是一筆很大的資金吧?我聽說光是那天被提領的現金,就超過三十萬,另外還有近一百萬的資金缺口,也要投錢下去補。」

  「咦,缺這麼多?」陸潔雯嚇一跳。「那喬治就不可能了!他家沒有這麼多資金,就算有也不會拿出來。喬治他爸爸老是說,女人沒什麼了不起,長得再漂亮也不值得花這麼多錢──」

  陸潔雯接下來的話被朋友一個鐵子拐給拐掉,她這才發現說錯話。

  「反正,蔓荻很倒楣就對了,我們都很同情妳,蔓荻!」扯到最後,陸潔雯甚至牽起郝蔓荻的手安慰她,郝蔓荻只好勉強一笑。

  「謝謝妳們,妳們真好,都是我的好朋友。」郝蔓荻表面上這麼說,心裡其實很嘔,這群喜歡挖苦人的混帳!

  「是啊!大家都是好朋友,未來還要繼續交往呢!」大家好像都認定了韋皓天以後不會讓她出來社交界打混,提早為她送行。

  「當然要繼續交往,我還要辦舞會呢!」郝蔓荻亦不甘心地反駁回去,大夥兒表面笑嘻嘻,暗地裡都在開罵。

  賤貨,最好不要再出現在社交界,搶我們的風采!

  「呵呵,到時我們一定去參加。」儘管私底下已經鬥得水深火熱了,大家仍維持表面的禮貌,想來這就是上流社會特有的虛偽。

  「我們來談點別的吧?老是圍繞在我的婚事上打轉,多無聊!」郝蔓荻已經受夠了女伴們的冷嘲熱諷,乾脆轉移話題。

  「也好,我們就來談點別的。」口頭上佔不了便宜,說實在也不好玩,換個話題也好。

  「要談什麼才好呢?」何明麗問。

  「聊爵士樂好了,現在正流行!」陸潔雯提議。

  「拜託,爵士樂已經流行很久了,又不是什麼新鮮的產物。」朋友抱怨。

  「但是歷久不衰啊!」陸潔雯反駁。「很多時髦過頭的東西,玩久了就不稀奇,但是爵士樂就一再變化,不斷加進一些新的元素。」

  陸潔雯是爵士樂的頭號擁護者,三兩句總離不開爵士樂,聽得朋友都快煩死了。

  「說到創新,有些音樂我倒是覺得還不錯,比爵士樂還值得推薦。」朋友之中有人持不同看法。

  「什麼樣的音樂?」大夥兒好奇地問。

  「好萊塢的電影插曲,或是──」朋友才說兩句,就突然不講了,眼光並瞄向郝蔓荻背後的方向。

  「或是?」站在郝蔓荻身邊的陸潔雯一頭霧水,催促朋友再說下去,朋友才接口說。

  「或是Tin-pan Alley流行歌曲,也都滿有特色,不比爵士音樂差。」不一定非得聽爵士不可。

  「蔓荻,妳知道什麼是Tin-pan Alley吧?」朋友突然問郝蔓荻。

  「當然知道。」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朋友,不明白她們為什麼突然考起她英文來。

  「妳猜,韋皓天知不知道?」接著又提起她的未婚夫。

  郝蔓荻因為那天咖啡廳的事餘恨未消,再加上她也不認為韋皓天真的懂這些,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。

  「應該不知道吧,他哪有這個水準?」

  她才剛說完,就看著朋友揚起嘴角,一個個準備看好戲的樣子。

  「Tin-pan Alley指的是美國流行音樂的大本營,也做『錫鐵巷』、『汀乒巷』解釋,如果妳們是想考我的話,這就是我的答案。」

  讓大夥兒一臉興奮,又一臉失望的不是別人,正是站在郝蔓荻後面的韋皓天,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現場。

  「我們完全沒有考你的意思,是蔓荻說你沒有這個水準,不是我們。」朋友推得一乾二淨,把所有責任都丟給郝蔓荻,丟得她啞口無言。

  她猛然轉身,才發現他早已站在她背後不知有多久了。朋友早就知道,卻沒有一個人肯開口警告她,反而還挖陷阱讓她往裡面跳。

  「你來做什麼?」她無法當面指責朋友,只好轉而指責韋皓天。

  「接妳離開這裡。」韋皓天的臉色壞得像鬼。「看來這個地方,對妳沒有好處,只會把妳帶壞,還是盡早帶妳回家休息比較好,比較不會扭曲人格。」

  韋皓天這話其實是在間接諷刺,她交的全是一些壞朋友。若再繼續跟她們交往,很可能會變成心理變態,氣煞了一幫子姊妹。

  「我不要離開。」她們的行為雖然不可取,但他的態度更傲慢,她才不要毫無尊嚴的被他架走。

  「恐怕由不得妳。」他的表情擺明瞭她要自己走也好,或是被他扛在肩膀上離開也無所謂,反正丟臉的人不是他。

  丟臉的人是她,這是令郝蔓荻最嘔的一點。

  如果她真的跟他拉拉扯扯,明兒個一早准又上報,她才不幹。

  「我去拿大衣。」雖說是夏天,晚上還是有點冷,大家都習慣穿件薄大衣或是披肩。

  「我已經幫妳拿來了。」韋皓天將掛在手腕上的白色大衣,攤開為她穿上,引來眾女性倒抽一口氣。

  這……這件大衣好高級!

  在場的每個女人都瞪大眼睛,貪婪地看著郝蔓荻身上的大衣。司開米羊毛和高級蠶絲混織而成的外表,甚至還會反光,領口並鑲了一圈白色的貂毛。但這些都不算什麼,真正令人挪不開眼睛的是領子上那一顆金色的大鈕扣,清楚的浮印著雙C標誌。

  這是CoCo Chanel的作品嘛!令人生氣。

  現場的女人又羨又妒,幾乎快嘔死。CoCo Chanel是法國當代最紅的服裝設計師,手上的訂單多到可以排到好幾年後,沒有一點關係,根本別想穿到她的作品。

  不要說上海,就連法國當地也沒有幾個人可以穿得到她設計的衣服,韋皓天手上居然就拿了一件。

  「這不是我的大衣。」郝蔓荻上下打量身上的大衣,就連她在巴黎多年,也買不到CoCo Chanel本人設計的服裝,他竟然買到了。

  CoCo Chanel的設計向來以簡約、前衛聞名。但這件大衣卻十分優雅貴氣,想來是特別訂做的。

  「妳穿上就對了。」韋皓天不想再跟她爭辯,他們還有帳要算,不過那可以等到上車以後。

  「各位,我先走了,bye-bye。」若說她原本還有什麼抱怨,也全被身上的衣服掃光了,這件大衣,真是好看。

  郝蔓荻身上的名貴大衣多少滿足了她的優越感,就算她的婚姻是樁買賣好了,她硬是比別人賣到更好的價錢。

  「你的車呢?」她不知道大禍臨頭,口氣輕快得不得了,一直低頭用手撫摸大衣。

  「我搭黃包車來的,妳也要上車嗎?」他不客氣地反問郝蔓荻,她用力抬頭看著他,一臉不敢置信。

  「你是在開玩笑吧?」她這一生從未搭過黃包車,出入都是汽車代步。

  「是開玩笑。」只是不怎麼好笑就是。「我的車在那裡,等會兒司機就會把車開過來。」

  寬廣的草皮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名牌汽車,其中又以直奔他們而來的豪華轎車最為顯眼。

  這輛豪華轎車的車身是黑色,車門是金黃色,造型獨特而優雅。最重要的是它是Rolls-Royce Phantom二型,整輛車全部採手工打造,是兩年前剛上市的產品。

  Rolls-Royce向來就堅持以手工打造高級車,並至少要在一、兩年前就下訂單。郝蔓荻猜想他一定在產品剛上市的時候,就跟Rolls-Royce訂車,不然不會現在就能拿到這款最新型的車子。

  對於韋皓天傑出的消費能力,郝蔓荻留下深刻的印象,他似乎很有辦法。

  勞斯萊斯的車向來以奢華著稱,尤其它的內裝更是經典,簡直極盡豪華之能事。

  「進去。」韋皓天催郝蔓荻上車,自己隨後坐到她身邊,命令司機開車。

  排氣量達7668ml,每小時最快速度145公里的Rolls-Royce Phantom二型,坐起來不但舒適,速度也相當快,沒多久,就已經將沈公館遠遠拋在腦後。

  郝蔓荻無聊地玩弄著領口間的金鈕扣,這才想起,自己還沒向他道謝。

  「謝謝你送我這件大衣──」

  「妳倒是挺會配合朋友的嘛!還是妳的心裡真的這麼想?」

 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,但無論聲量或速度上都是韋皓天獲勝,郝蔓荻只能屈居下風。

  「什麼想不想的?你到底在說什麼?」她好不容易才想跟他說聲謝謝,他就先找碴了。

  「還真會裝蒜。」他冷笑。「剛剛在舞會上,妳不是才說過我不可能知道Tin-pan Alley,因為我沒有那個水準。」

  「我……那是因為情急,大家都要我說話,我才這麼說的!」郝蔓荻強辯。

  「真的?那我還誤會妳了。」他死都不信。「妳是說,其實妳非常欣賞我,覺得我很有水準,是個可以託付未來的對象,所以才答應我的求婚?」

 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樁買賣婚姻,只是不點破而已。她也沒那麼笨,但就是不甘心,尤其不甘心他咄咄逼人的態度,簡直太過分了。

  「我為了什麼原因答應你的求婚,你心裡有數,不要再問我。」她當著大家的面說他水準不夠是她不對,但他的口氣也太囂張了吧?審犯人似的。

  明明是自己錯,但郝蔓荻就是死不承認,態度也比平常驕傲一百倍,氣得韋皓天決定好好教訓她。

  「下車。」韋皓天要司機把車子停靠在街邊,趕郝蔓荻下車。

  「什麼?」她不敢置信地眨眨眼,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  「我說下車。」他嘲諷地看著郝蔓荻。「既然妳敢當眾侮辱我,就要有被我侮辱回去的心理準備,現在馬上下車。」

  「你、你要我走路回去?」郝蔓荻怎麼也無法相信。

  「或是搭黃包車,隨妳高興。」他冷酷地撇嘴角,給她一次難忘的教訓,並確定她不可能搭黃包車。

  「你──」

  「老王,幫郝小姐開車門。」見郝蔓荻死不下車,韋皓天乾脆要司機幫忙開門,省得拖個沒完沒了。

  「韋皓天你──下車就下車,哼!」郝蔓荻也不求他,車門一推,就自己下車。

  韋皓天側過身關上車門,然後吩咐司機:「開車。」就真的當場把她丟到大街上,隨她自生自滅。

  被迫提早離開舞會,又被半路趕下車,郝蔓荻這個晚上真的過得非常淒慘,慘到不知該說些什麼。

  「老闆,這樣丟著郝小姐一個人在街上亂逛好嗎?會不會出事?」司機很是擔心郝蔓荻的安危,不放心地問韋皓天。

  「不怕,有維鈞的手下跟著,不會出事的。」早在她回國之初,他即請了商維鈞派人盯梢保護她的安全,今晚也不例外,所以很安全。

  「還是老闆您設想周到。」司機覺得他們兩個人的性格都很剛烈,那可有得戰了,以後兩人一定會經常吵架,司機幾乎可以預測。

  韋皓天自己也想像得到,往後的日子一定不好過,真是自找麻煩。

  而郝蔓荻呢?則是可憐兮兮地窩在路旁等待出租汽車,指天咒地的發誓一定要給韋皓天好看,含淚度過這個倒楣的夜晚。

  ※※※※

  氣死她了!

  隔天郝蔓荻一早就拿著韋皓天昨晚送給她的大衣,殺到韋皓天的家中準備和他攤牌。

  只不過,還沒有正式踏進客聽,郝蔓荻就被他家宏偉的外觀嚇到,差點以為自己找錯地址。

  位於畢勛路上的豪華洋樓,從大門開始,就給人一種進入法國城堡的感覺。採用法國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建築,整棟建築都是灰白色的。庭院內部到處植滿了法國梧桐樹,修剪整齊的草皮,像是綠色地毯般地在庭園的各個地方伸展開來。堡壘式的門房前,一條寬敞的柏油馬路逼向樹林深處。樹林的中心有一座噴水池,裡頭養著各式各樣,七彩繽紛的魚。

  登上洋房二樓寬廣的陽台,可以一覽滿園草綠。樓內的大客廳、小客廳,處處可見精美的雕飾,自洋樓外部地面盤旋而上的樓梯,氣勢尤其磅礡,讓人恍若置身宮廷之中,深陷其中不可自拔。

  郝蔓荻當然也被洋房的氣勢嚇到,她作夢也沒有想到韋皓天的住所竟是這樣氣派。這若換在昨天以前,她可能會慶幸自己將來要住進這棟洋房,但經過昨夜──NEVER!她再也不想看韋皓天一眼,就算他長得多英俊或多有錢都一樣!

  「我要見你們老闆。」她甚至氣到不想喊韋皓天的名字,太噁心了。

  「請問您是?」姆媽客氣的問郝蔓荻,只見她氣沖沖地回答。

  「郝蔓荻。」她氣得差點說不出話,總覺得憋在心口那股怨氣就要爆發,恨不得甩韋皓天一巴掌。

  「原來是郝小姐,請稍等,我馬上去為您通報。」所有下人顯然都已經接獲郝蔓荻即將入主韋公館的指令,一聽見她的名字,馬上又鞠躬又彎腰,態度謙卑得不得了。

  「麻煩妳了。」郝蔓荻態度倔傲地跟下人道謝,姆媽沒敢怠慢,急忙跑去通知韋皓天郝蔓荻來訪,只見姆媽來去匆匆,兩分鐘後又回到客廳。

  「老爺在二樓起居室,請您上去。」姆媽為郝蔓荻指路,郝蔓荻氣不過,這個傲慢傢夥,居然還要她親自上二樓找他!

  「上去就上去,我還怕你不成?」郝蔓荻踩著一雙兩吋的高跟鞋,蹬蹬蹬地爬上樓,行進間沒有一點兒搖晃或遲疑。

  「就在靠近樓梯口右手邊的第一個房間!」姆媽跟不上她的腳步,便決定不跟了,她這個下人,也不宜在場。

  上樓後郝蔓荻的火氣並沒有減少,反倒越來越大。要不是基於教養,她是連門都不想敲的,韋皓天這個自大的無賴!

  「叩叩叩。」她敲個意思意思。

  「進來。」韋皓天也應個意思意思,他根本沒有想到她會來。

  郝蔓荻不客氣地推門進去,起居室內充斥著清麗甜潤的評彈,像是鶯囀燕喃般在室內飛來飛去,聽在郝蔓荻的耳裡,只覺得粗俗。

  「找我有什麼事?」

  郝蔓荻還沒說到話,韋皓天反倒先開口,更加激起她壓抑了許久的火氣。

  「你還敢說!」她無法置信地看著韋皓天。「昨天晚上,你就這麼把我一個人丟在大馬路上,還敢問我找你有什麼事……」

  她氣得全身發抖。

  「我要退婚!」她順道把他昨晚送給她的大衣丟在法式沙發。「我才不要跟你這種沒有水準的人結婚,這件大衣我也不稀罕!」還給他!

  「妳說我沒有水準?」瞇眼打量沙發上的昂貴大衣,韋皓天的眼睛瞇得比任何時間都細,口氣比任何時候還要危險。

  「當然沒有水準。」郝蔓荻雖害怕,但還是鼓起勇氣辯駁。

  「我哪一點沒有水準了?」他一字一句慢慢問,臉色壞得像鬼。

  「全部。」她火大指責。「你的行為舉止,沒有一樣構得上紳士的標準,就連聽的音樂,也是粗俗不堪。」哪裡配得上她?

  「我聽的音樂又有什麼不對?還是說,又不入妳的耳了?」韋皓天又瞇眼。

  「你覺得有可能入我的耳嗎?」她提高聲量反問。「你聽的是評彈,評彈!那是老頭子才在聽的東西,有水準的人才不會聽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,他們聽爵士樂或是法國香頌,就是不會聽評彈。」那種屬於老一輩的玩意兒。

  「我懂了,只要是遇上妳不喜歡的事情,都叫做『沒水準』,妳的價值觀還真是膚淺。」聽了半天韋皓天總算弄懂一件事,那就是郝蔓荻真是自大得可以。

  「若是按照妳的標準,那天底下『有水準』的事還真不多,我看妳也不用出門了。」搭黃包車沒水準,聽評彈也不行,好一個崇洋媚外的女人。

  「我──不跟你扯了。」臨時找不到更好的話反駁,郝蔓荻索性主動中斷這個話題,反正這也不是她來找他的理由。

  「我只是來告訴你;我不跟你結婚了,我們的婚約取消。」她驕傲的宣佈道。「戒指我會派人送過來還你,就這樣,再見!」說著說著,郝蔓荻轉身就要離開起居室。

  「站住。」韋皓天毫不客氣地命令她停下腳步,郝蔓荻氣憤地轉身。

  「別以為事情有這麼簡單,隨便撂一句『我要退婚』,整件事就算了。」他冷笑。「我問妳,妳爹地知道這件事嗎?」像個瘋子一樣跑來說要退婚。

  「呃……」郝蔓荻答不出來,這早在韋皓天的意料之中,她哪會想這麼多。

  「我猜,他還不知道吧?」韋皓天的笑容很冷,氣煞了郝蔓荻。

  「我還沒有空跟他說,但他會諒解的。」只要把昨晚的事情告訴他,他老人家也一定同樣氣憤。

  「他會諒解?妳把事情想得太美了吧,寶貝。」他故意親暱的叫郝蔓荻,讓她又羞又怒。

  「我怕他知道這件事情以後,不但無法諒解,還會發心臟病,聽說他的心臟向來不是很好。」韋皓天的調查可說是做得很徹底,也充分掌握住郝文強的身體狀況。

  「不要你管!」可惡的傢夥,竟敢拿這事威脅她。「不管我爹地說什麼,我都不要嫁給你,一定要取消婚約。」

  「難道妳想眼睜睜地看著妳爹地破產?」韋皓天好整以暇地等待郝蔓荻自動投降,反正她也沒那個膽。

  「我……」郝蔓荻愣住,她的確是沒那個膽,也沒那份勇氣。

  「我先提醒妳,如果妳堅持取消婚約會有什麼後果好了。」他讓她更清楚明白事情的嚴重性。「一旦我們取消婚約,妳爹地必須立刻還我錢,大概一百五十萬。另外,妳現在住的房子也得立刻抵押,因為妳爹地還在外面積欠許多債務,房子不太可能保得住。車子當然要賣掉,但值不了多少,因為已經是七年的老車,早就折扣光了。另外還有房子內部的傢俱古董,請人全部估一估,或許值個二、三十萬元,但那還不夠支付我代墊的現金,我光付出的現金就有四十萬,信用擔保方面還不算在內,若是再加上利息,恐怕你們父女做到死都還不完,妳自己看著辦好了,考慮一下要不要退婚。」

  他說得很平靜,但在彈指之間,早就把郝蔓荻的後路都捏斷了,她根本沒有選擇。

  「況且,妳也不是真的想退婚,只是氣不過,對吧?」更可恨的是,他並且把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,三兩下就揭穿了她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心事。

  郝蔓荻難堪地拉扯洋裝的裙擺,從小到大,沒有人敢這樣當面給她吃排頭,沒想到他居然還說──

  「沒本事,就別學人說大話,只會貽笑大方。」鬧笑話而已。

  氣得郝蔓荻好不容易稍稍平息的火,因為他這句話又旺起來,口不擇言的回道。

  「我是沒有你的本事,但我有脾氣。倘若你執意要娶我,我保證一定會讓你往後的日子過得生不如死,大家走著瞧!」

  兩個都在撂話,都在比誰的脾氣比較硬,沒有人肯認輸。

  「妳廢話說完了吧?說完了就快滾!」韋皓天的脾氣顯然略勝一籌,出言恐嚇的語氣,也比她深沉多了。

  郝蔓荻猶豫了一下,冷哼。

  「不用你趕,我也會走!」最好永遠都不要再踏進這棟洋房。

  「等一下。」

  郝蔓荻離去之際,他又叫住她。

  「你又想幹麼?」郝蔓荻沒好氣的回頭。

  「把妳的大衣拿走。」他用手指著沙發。

  「這不是我的大衣。」她抬高下巴,明白表明立場。

  「我已經把它送給妳,就是妳的大衣。」他盡量忍住脾氣不發作。

  「但是──」

  「我送出去的禮物,絕對不再收回,妳拿走就是。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拿走!」

  韋皓天嚴厲的語氣,非但嚇了郝蔓荻一跳,也讓她大衣拿得更加心不甘、情不願,根本不想再看見那件大衣。

  她氣憤地看了韋皓天一眼,一把從沙發上抄走大衣,頭也不回的走掉。

  韋皓天緊緊握著拳頭,氣到不知該怎麼鬆開,他已經好久不曾這麼憤怒。

  「……可惡!」他一拳打在牆壁上,引起莫大的聲響,姆媽急忙衝進來察看發生什麼事,看到後大叫。

  「哎呀老爺,你的手流血了!」姆媽慌得好像自己受傷,一直嚷著要找藥箱。

  「沒關係,張媽。」他一點都不痛。「妳出去,讓我安靜一下。」

  痛的是他的心,他的感情。

  他的勞斯萊斯、他的這棟洋房,都是為她而買的、而建的,可是她一點都不在乎,她甚至退還了他送她的大衣。

  不止,她還在背後和朋友串通好嘲笑他,這是最讓他難過的事。

  他明白她不是心甘情願要嫁給他,但既然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,為什麼她就不能認命留給他一點尊嚴,非得要一再踐踏他的自尊不可?

  想起自己是如何地期待她回國,如何地拜託法國的朋友,拿著她的尺寸去香奈兒訂製大衣,就覺得自己真是個大傻瓜。

  我才不要跟你這種沒有水準的人結婚,這件大衣我也不稀罕!

  在她心中,他永遠是個臭拉車的,她才不會……

  「張媽,叫司機備車!」他匆匆打開起居室的門,對著樓下大吼。

  心痛之餘,他只想去一個地方。

  「我們去哪裡,老闆?」司機轉頭問甫上車的韋皓天。

  「地夢得。」他說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40 AM


第六章


  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革命以後,一大批俄國王公大臣、地主貴族,紛紛逃離俄國。他們大部分逃往歐洲,只有一小部分是奔向遠東。他們當時主要是逃往哈爾濱一帶,後來又輾轉來到天津、上海,也有人逃到日本的。這些落難的俄國人,被稱為「白俄」,他們在上海大部分住在法租界西區,也有住到公共租界或虹口的,但多數還是住在法租界。

  這些將軍、皇室們的遺老遺少,到了三十年代大多都已經金盡囊空。有一點遠見的,會想辦法做生意。成天懷抱重返祖國大夢的,則是醉生夢死,用酒精享樂來麻痺自己,直到把身邊的錢全部用光。

  這些將錢用光了的王公貴族們,沒錢的情況下只好開始賣妻女,將她們抵押給出得起錢的人家。運氣好一點的,去當保母、廚娘或是教師。運氣差一點的,則會淪落到酒吧或是妓院成為娼妓,「地夢得」就是一個專以白俄女郎招徠生意的酒吧兼妓院,在上海頗有名氣。

  「歡迎光臨啊,韋董。」

  韋皓天算是這裡的常客,不過他和別人不一樣,只是單純喝酒,不嫖妓。

  「莉塔娜在嗎?」他將帽子交給僕歐,隨手遞了一元小費,僕歐馬上眉開眼笑,連連彎腰。

  「在、在,您請先在這邊的椅子稍坐一下,我立刻去請她過來。」僕歐將韋皓天帶到最角落的桌子,另一個僕歐馬上送上啤酒,並慇勤的為他倒酒。

  無論喝不喝,都要開瓶,這是酒吧裡面的規矩。當然開得越多,酒吧也就賺得越多,在一旁陪酒的白俄女郎就更有賺頭,端視個人的交際手腕。

  「皓天。」

  只不過,韋皓天和莉塔娜的關係,與其說是陪酒女郎和酒客,不如說是朋友,他只要一有個什麼不如意,就會找她吐訴。

  「嗨!」他對著莉塔娜晃晃手中的杯子,隨口打招呼,莉塔娜皺眉,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。

  莉塔娜的外表就如同典型的俄國女人:金髮,肌膚如雪,五官突出。她的身材也如同大部分年輕白俄女郎一般高大、一般玲瓏有致。不同的是她比一般白俄女郎多了些許溫婉的氣質。此外,她非常體貼。不是那種尋歡場所特有的虛偽,而是發自內心真正的關懷,那使得她和韋皓天成了真正的好朋友。

  「妳打算一直站著不動嗎?坐下吧!」

  他的心情真的很糟,莉塔娜在他的對面坐下。

  韋皓天想幫她倒一杯啤酒,還沒開始動手,莉塔娜就說:「我自己來。」完全不給他為她服務的機會。

  「為什麼妳們這些女人都這麼難搞?」韋皓天苦笑,咕噥咕噥的語氣很難聽得清楚,但莉塔娜卻聽到了。

  「你的心情很不好。」她點出事實。

  「不然怎麼會來找妳?」他搖晃一下手中的啤酒,然後一仰而盡。

  「大白天就喝得這麼猛,不太好吧?」莉塔娜阻止他再繼續往酒杯裡倒酒的舉動,讓韋皓天不禁綻放出笑容,她真的太好了。

  「人家是巴不得客人點酒,妳卻一直勸我不要喝酒。」他消遣莉塔娜。

  「如果我們的關係只是一般的客人和酒女,我當然希望你喝到死,最好把整間酒吧的酒都喝光。」莉塔娜淡淡微笑,智慧全表現在眼底。

  「妳知道嗎?」看著莉塔娜,韋皓天有感而發。「我一直覺得妳待在這個地方很可惜,妳可以有更好的出路。」

  十幾年前發生的逃亡潮,莉塔娜也是跟著逃來上海的沙俄貴族之一。當時她還小,不過七歲。她的父親在俄國時是個伯爵,擁有許多土地和產業,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千金。

  誰知道一場大革命下來,他們所擁有的一切,一夕間化為泡影。她父親攜家帶眷地帶著妻小逃命,本想去歐洲,但因為沒趕上船期,只好先逃到上海來。剛到上海的時候,他們的日子還過得不錯,她父親仍不改在俄國的習慣,揮金如土,夜夜笙歌,日子過得跟在俄國時一樣愜意。

  十年下來,他非但把手邊的錢悉數花光,還欠了一屁股債。逼得他不得不把腦筋動到妻女身上。當時十六歲的莉塔娜就是這樣被賣到「地夢得」來的,因為她父親貪得無厭,還想從她的身上繼續撈好處,如今她父親雖然已經過世,她還是只能在這裡工作,算算已有五年。

  「不要老談我的事,也談談你的吧!你已經訂婚了,再來這個地方找我,沒關係嗎?」莉塔娜算是四龍之外,韋皓天最親近的朋友,他有什麼事都會告訴她。

  「有什麼關係?反正她也不在乎!」想起郝蔓荻鬧著要退婚的摸樣,韋皓天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,拿起來一仰而盡。

  莉塔娜默默地打量坐在她對面的韋皓天。他是她見過最出色、同時也是最專情的男人。他總是不斷在她耳邊,說郝蔓荻如何如何的。他對她的愛慕和思念,無論相隔了多少時間、多遠的距離,都不會改變,那只有很堅強的男人才辦得到。

  只可惜,如此堅強的男人不是她的,她對他的愛慕,只能默默放在心底。她唯一能為他做的,只有聽他傾訴,告訴她:他是如何地深愛著另一個女人,很諷刺,但這就是現實,誰要她只是一名落難的貴族?

  「又發生了什麼事?」她親眼看見他從一個滿心期待的追求者,到憤怒的未婚夫,但他好像沒有絲毫取消婚約的意思。

  「沒什麼,只是心情不好而已。」他伸手又要拿酒瓶,這次莉塔娜比他的動作還快,搶先一步為他倒酒。

  「既然你心情不好,我就說笑話給你聽好了。」她也不深入追究他心情不好的原因,他若自己想說的話,就會說了,不必多問。

  「妳要說什麼笑話給我聽?」韋皓天端著酒杯問莉塔娜。

  「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笑話。」莉塔娜承認她沒有笑話可講。「你知道,我根本沒有幽默感。」

  這才是最好笑的笑話,韋皓天忍不住哈哈笑出來,邊笑邊搖頭。

  「心情好多了吧?」莉塔娜又為他添一杯酒。

  「好多了。」韋皓天咧嘴一笑。「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找妳聊天的原因──沒有壓力。」

  不單是他,這恐怕是所有男人向外發展的主要因素,當然,這也可能是藉口,用來掩飾個人不忠的行為。

  「反正我就只有這點好處。」莉塔娜這句話不無自嘲的成分,她早已表明他想怎麼樣對她都無所謂,他卻只喜歡找她聊天。

  「不止,妳還很會彈鋼琴。」韋皓天搖搖手指糾正。「妳彈奏的技巧,是我見過最棒的,當鋼琴老師都沒問題。」

  「謝謝,我母親就是最出色的鋼琴老師,我所有會的技巧都是她教給我的。」談起她已逝的至親,莉塔娜的眼神不禁黯淡起來,口氣極其憂傷。

  韋皓天能做的,就是拍拍她的手,鼓勵她振作。

  「我該走了,還得去張羅婚禮的事。」發洩完了一肚子的不滿,韋皓天留下酒錢起身。

  「你不必給這麼多的。」四十元,這是一般工人一個月的薪水,她不值這個價錢。

  「收著就是。」他知道她生活困難,父親留下的龐大債務,讓她脫離不了靈肉生活,他能做的,也只是盡量幫忙而已。

  「那就謝謝你了。」莉塔娜收下錢,送韋皓天離開酒吧,一直等到他的車子走遠了還不忍離去。

  她真正要的東西不是錢,是他的愛,但他給不起,她也要不起,真實的狀況是……

  「莉塔娜,妳還在外頭磨蹭什麼?快進來招待客人!」

  這才是真實。

  ※※※※

  兩個星期像飛箭一樣地過去,他們的婚禮最後終於決定在韋皓天開設的私家花園舉行,不過在那之前他們免不了又起了一番爭執,就因為郝蔓荻堅持要在「法國公園」舉行婚禮,這讓韋皓天很火大,指稱她別有用心。

  「別以為我不知道妳搞什麼鬼。」

  韋皓天毫不客氣地掀郝蔓荻的底。

  「妳一天到晚都在法租界裡跑來跑去,尤其愛跑『法國公園』,妳就這麼喜歡招蜂引蝶?」維鈞派去監視保護她的手下,沒有一個不是帶回來相同的消息,教他不得不懷疑。

  「我什麼時候招蜂引蝶了?」無故蒙受不白之冤的郝蔓荻叫屈。「我以前就時常跑『法國公園』,又不是最近才開始去的,你憑什麼亂誣賴人?」

  「是這個樣子嗎?」韋皓天冷笑。「怎麼我聽到的消息,都說妳到『法國公園』和一群男人打情罵俏,猛拋媚眼?」

  「你又派人跟蹤我!」郝蔓荻倒抽一口氣。

  「是保護不是跟蹤。」韋皓天冷冷糾正郝蔓荻。「妳已經跟我訂婚,就是我的資產,我當然得好好保護我的資產。」

  他說這話有一半的成份是故意傷她,誰教她這半個月來都不給他好臉色,他當然得回敬一二。

  「你果然不是文明人,把未婚妻當做是資產。」這是個女權抬頭的新時代,他到底懂不懂趨勢?

  「如果妳還有身為未婚妻的自覺,就不會招搖過市,到處勾引男人。」他諷刺郝蔓荻沒常識,這都不明白。

  「我沒有勾引男人!」她或許喜歡賣弄風情,偶爾和男人開點小玩笑,但她一向潔身自愛,沒有做出什麼對不起他的事,他這麼說她,太過分了。

  郝蔓荻高聲辯解。

  「去說給那些新聞記者聽吧!或許他們會相信。」韋皓天輕蔑的冷哼,擺明瞭不相信郝蔓荻。

  隨著韋皓天這句話,郝蔓荻氣得拳頭都握起來。

  沒錯,那些專跑社交圈的新聞記者,總愛用「風情萬種」、「嬌媚動人」來形容她。表面上說得好聽,實際上是在諷刺她不檢點,但那都不是真的,但他好像打定主意不聽她解釋,那她又何必多費唇舌?

  「隨便你愛怎麼想,反正我不在乎。」他竟然敢暗示她行為不檢,那她就不檢點給他看,讓他丟臉。

  韋皓天氣得牙癢癢的,說是想傷害她,結果受傷的卻是自己,他還真是個徹頭徹底的大笨蛋!

  「很好,那就隨我安排了。」他不客氣的警告道。「別忘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,畢竟這是妳最後一次能在這麼多男人面前展示自己,千萬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。」

  「不必你提醒我,我也會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。」她尖銳反駁,就是不讓他在口頭上佔便宜。

  「是啊,我差點忘了妳最愛賣弄風情,招蜂引蝶!」他冷冷諷刺,酸溜的語氣也不遑多讓。

  兩人各自撂話以後不歡而散,令人懷疑他們兩人的婚約是否還能繼續維持下去?

  結果婚禮照常舉行,而且場面出奇盛大。

  舉凡上海有頭有臉的人物,幾乎都到齊了,郝蔓荻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能見到五龍中的其他四人,並被他們出色的外表嚇著,他們比傳說中要耀眼太多。

  另一方面,韋皓天並沒有太多的機會,將他們一一介紹給郝蔓荻認識,因為婚禮的安排極為緊湊,從去郝宅接她開始,就一直纏繞在繁瑣的結婚禮俗中難以脫身,一直到達他的私人公園為止,他和郝蔓荻都沒能停下來喘口氣,更別提是好好跟其他四龍們說話了。

  好不容易,婚禮終於結束,接下來就是婚宴,這大概是今天唯一能讓韋皓天喘口氣的時間。

  郝蔓荻在一群伴娘的協助下,到位於花園後方的休息室換衣服,韋皓天則是留在原地招呼賓客,等待郝蔓荻再次出現,兩人偕同向賓客敬酒。

  「皓天,恭喜你終於當新郎倌。」傅爾宣是第一個跑來向他道賀的哥兒們,韋皓天苦笑。

  「是啊,快累死了。」他扭動一下脖子,都快僵掉了。「沒想到結婚居然比做生意還累,早知道就不結婚了。」

  「別說違心之論。」趕來唱和的藍慕唐挑眉。「你等今天已經等多久了,會不想結婚?海澤你說是不是?」

  隨後趕到的辛海澤沒答話,倒是點了點頭,焦點集中在距離他們遙遠的某一個黑點上,目光幾乎和韋皓天一樣熱切。

  「你今天邀請了相當多人。」商維鈞打量幾乎佔滿了整座花園的人群,淡淡評論道。

  「而且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。」韋皓天滿足的回答。

  韋皓天向來充滿野心,他會邀請這麼多人,不啻是想藉此宣示,他韋皓天已經晉身上流社會,別再動不動就拿他黃包車夫的出身嘲笑他,他受夠了。

  同樣都不是良好出身,辛海澤的想法硬是與韋皓天不同。辛海澤認為自己的成就,是要靠自己肯定,不需要別人錦上添花,當然也不必去管那些流言蜚語,只是庸人自擾,多增苦惱而已。

  不過,雖是拜把兄弟,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,不需要互相干涉,因此他也只是默默聆聽,沒有多說什麼。

  「不過,出席婚禮的人真不少,這代表你成功了。」藍慕唐算是他們之中比較樂觀的人,也比較願意說好話。

  「希望如此。」韋皓天倒也沒有被這些假像沖昏頭,要知道社交界是很頑固的,要改變他們的立場,沒那麼容易。

  一場豪華的婚禮,造就了無數個社交場合。前來參加婚禮的人莫不把握這難得的機會,努力巴結些平時不容易見得到的大人物,一時之間,現場熱鬧非凡。

  「新娘子可真慢,怎麼到現在還不出場?」藍慕唐低頭看手腕上的百達翡麗18K金CARRE CAMBRE左手錶,上面顯示她已經退場約半個鐘頭。

  「女孩子打扮,總是要費點時間。」傅爾宣算是他們之中最體貼的,容忍度也最大。

  「就怕打扮過頭,那可就不妙了。」商維鈞微微抬高下巴,要大家注意韋皓天的表情,只見他鐵著一張臉看著不遠處的騷動,郝蔓荻正以緩慢的速度,穿越層層人牆。

  「不會吧,她是不是瘋了?」藍慕唐,不,應該說是所有人都懷疑郝蔓荻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,居然穿這樣的衣服出場。

  她身穿一件肉色連身禮服,裙擺長到拖地,走起路來搖曳生姿,非常有女人味。

  「嗶!嗶!嗶!」

  她因為禮服背部鏤空,露出凝脂般光滑雪白的玉膚,而引來不少男士對她猛吹口哨,有些男人甚至還當場流口水。

  「真有妳的,蔓荻。」男士們且包圍著她極力諂媚。「這件禮服,太適合妳了。」

  他們會這麼說,是有原因的。郝蔓荻身上這件禮服,不只背後幾乎一半鏤空,前面呈大V型敞開的領口亦不遑多讓,自肩部到胸口,皆曝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,並且隱隱可以看見乳溝。

  在這普遍保守的時代,這是非常大膽罕見的打扮,就算歌舞女郎都穿得比她要保守許多,莫怪乎會引起騷動。

  「……」韋皓天緊緊握住雙拳,額頭上的青筋清晰可見,大腳一跨,就要過去把郝蔓荻帶過來狠狠教訓一頓,卻被商維鈞攔下來。

  「冷靜點,皓天。」商維鈞要他不要衝動。「你若真的動手,就稱了她的意,間接毀了你大肆宣傳這場婚禮的苦心,何必呢?」

  大夥兒皆心裡有數,郝蔓荻之所以這麼做,就是要皓天在大庭廣眾下丟臉,讓他抬不起頭。皓天會喜歡這麼一個刁蠻的嬌嬌女,也算他自己活該,但他們這些好朋友們卻不能坐視不管,總要為他想辦法扳回一城。

  「話雖然這麼說,但是她也太不像話。」就連最好脾氣的傅爾宣都看不下去,忍不住站出來說話。

  「這交給我處理就好。」商維鈞淡淡揚起嘴角,其他四龍們就知道郝蔓荻麻煩大了,維鈞不會放過她。

  「維鈞──」

  「放心,我不會太過分。」商維鈞向韋皓天保證,他不會傷害他的寶貝,頂多給她一次難忘的教訓。

  於是大夥兒只能看著商維鈞,踩著優雅的腳步走向郝蔓荻。而很奇怪地,原本圍著郝蔓荻的人牆,在看見商維鈞以後逐漸散開,大家都躲到一邊去,沒有人敢靠近。

  「妳好,大嫂。」商維鈞在郝蔓荻的面前站定,極其禮貌的跟她問好。

  「你好。」她被這突然出現的美男子嚇了一跳,非常努力才維持住基本禮貌,只因為他的長相氣質實在太出眾了,難怪圍在她身邊的男人會自動讓開。

  「我一直沒有機會能同妳說話,我先自我介紹,我叫商維鈞,是皓天的拜把兄弟。」說這些時,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她臉上,而郝蔓荻只能暗自吞口水,他那雙眼睛實在漂亮到離譜,秋水似的,應該會有很多女人陷入那盈盈水波之中,無端溺斃。

  「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……」她瞥向韋皓天的方向,他正鐵著一張臉,身邊站著幾個同樣出色的男人,顯然也是他的拜把兄弟……

  「我們到別的地方聊好嗎?這裡到處都是人。」他雙手插在褲袋裡面,兩眼朝四周瞄。大家又趕快跳離他們十公分,省得惹他不快。

  「哦?好。」郝蔓荻也覺得人太多了,而且大家的態度都好奇怪。一副既期待,又怕受傷害的詭異模樣,真是令人不解。

  「我們去湖邊。」商維鈞斜眼一瞄,把大家又瞄離十公分。郝蔓荻感覺得出大家好像都很怕他,但不知道為什麼怕他,他分明長得很俊美。說得不好聽一點,多數的女人都不若他長得漂亮,當然也沒有他那種隱約的邪氣。

  郝蔓荻納悶大家的眼神為什麼又羨又懼,殊不知大家是怕他的背景。商維鈞是上海黑幫老大,年紀輕輕就帶領手下衝鋒陷陣,打下半壁江山。聽說他十三歲時,為了向已逝的商老爺子證明自己的能力,竟然就帶頭掃平當時和他們敵對的另一個大幫派──程老爺子的家,把他們全都幹掉。

  這件事在上海喧騰一時,最後還是商老爺子交出幾個自願頂罪的小弟,和靠關係擺平這件事,商維鈞才安然無事。

  不過,他也因為這件事而聲名大噪,從此每個人都畏懼他,但又同時羨慕他的膽識和外表,這也就是大夥兒為何會表現出又羨又怕的原因。

  這些事郝蔓荻都不知道,因為她從來不關心這些傳聞,只管自己過得好不好。

  她跟著商維鈞到湖邊,納悶他有什麼事想跟她聊,他們完全不熟。

  「大嫂。」他微揚的嘴角,似乎帶有一股魔力,教人忍不住受他吸引。

  「什麼事?」她呆呆的問,只見他加深笑意的回道。

  「妳的衣著太暴露了。」

  郝蔓荻原本想問他什麼意思,但發現她做不到,商維鈞不知道用了什麼技巧將她絆倒,她還沒來得及開口,就「噗通」一聲落水了。

  「砰!」她在水裡拚命掙扎所激起的水花,引起大家的注目,大家都目瞪口呆。

  因為是在湖邊,所以水位很淺,沒有溺斃的危險。只不過郝大美人這下成了落湯雞,不要說衣服,就連臉上的妝都被水弄花得一塌糊塗,樣子非常狼狽。

  「大嫂,妳真是不小心,竟然就這麼掉進水裡面去了。」商維鈞伸長手臂將郝蔓荻從水裡面拉起來,臉上還掛著可惡的笑容。

  郝蔓荻氣壞了,這分明是他的詭計,可恨的是她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掉進湖裡,只有啞巴吃黃蓮的分。

  她氣沖沖地甩掉商維鈞的手,看向不遠處的韋皓天。他正雙手抱胸,用一種「妳活該」的眼光看著她,擺明瞭串通好的。

  郝蔓荻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侮辱,她原本只是想報復韋皓天胡亂指責她招蜂引蝶,才故意穿得如此暴露,誰知道竟適得其反讓自己成了小丑,這真的是──

  「太過分了!」她兩手撩起禮服下擺,排開人群,衝出婚宴場外,大家的目光都轉向韋皓天。

  「大家請繼續喝酒,跳舞。」他一派悠然自得。「指揮,麻煩你了。」

  橫豎都敬不了酒了,韋皓天乾脆請賓客自個兒玩自個兒的,算是很看得開。

  倒是樂隊指揮愣了老半天,才在韋皓天的指示下,重新指揮管絃樂樂團演奏樂曲。

  優美的華爾滋舞曲頃刻流洩,花園內到處一片綠意盎然,飾以萬紫千紅的花朵,和水波微掀的小湖,場面說有多美,就有多美,可惜新娘已不在。

  「我好像做得太過分了。」商維鈞跟韋皓天道歉。

  「那是她自找的,不怪你。」韋皓天絕對支持死黨,況且郝蔓荻也真的欠修理。

  「你不去追大嫂?」傅爾宣擔心地問。

  「不去。」韋皓天隨手拿起僕歐盤子上的酒,一仰而盡。「我還有一堆賓客要照顧,沒空理那任性的小鬼。」

  「但是……」但是她恐怕會跟他鬧個沒完沒了,氣他讓她那麼難堪。

  果然沒錯,當他好不容易送完所有賓客返回家中,她即等在家裡發脾氣。

  「我很驚訝妳居然沒有跑回娘家。」韋皓天先聲奪人,郝蔓荻還沒跳腳,他就先出言諷刺,氣得她幾乎腦溢血。

  「我沒有空回家,我還有帳要跟你算!」郝蔓荻完全沒想過她可以回娘家,一股腦兒就跳上車要司機回家。車子是他的,司機也是他的,結果當然是回到他的房子,現在卻被他拿來當做笑話取笑。

  「妳想跟我算什麼帳?」他冷冷反問她,一面脫下西裝。「婚禮所有花費都是由我支付的,我可不認為妳還有帳可以跟我算。」

  「我不是指這件事。」被他這麼一諷刺,郝蔓荻的臉都紅起來。「我是要跟你算婚宴上的帳,你居然放任你的朋友欺侮我!」究竟存什麼心。

  「那是妳自找的。」老話一句,他可不認為維鈞有什麼錯,全是她自己的責任。

  「你說什麼?」這是什麼鬼話,她可是他的妻子。

  「妳聽見了,這全部都是妳自找的,是妳自己先侮辱妳自己,別想把責任推給別人。」他可不會買帳。

  「韋皓天──」

  「別以為我不曉得妳在玩什麼把戲,妳故意在我們的婚宴上穿著暴露,就是想讓我當眾下不了臺,對不對?」他毫不客氣地掀開她的底牌,而她只能張大著嘴,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
  「妳以為這樣就可以羞辱我,但妳沒想到會羞辱到自己,所以現在才會氣急敗壞的質問我,對不對?」

  韋皓天接連著兩句「對不對?」都讓郝蔓荻招架不住,她確實就像他說得那麼惡劣,但她也有她的理由,可不是全然無理取鬧。

  「誰要你說我招蜂引蝶,勾引男人,我只是照著你說的話去做罷了!」她一吐幾天以來的怨氣,同時也想讓他瞭解,他說的話有多傷人。

  韋皓天無法瞭解郝蔓荻受到的傷害,或許他說了不中聽的話,但比起她今天的作為,簡直是小巫見大巫,完全不能相比,看來她傷害人的功力,還是略勝他一籌。

  「可悲的女人。」氣憤之餘,他拿起剛脫掉的西裝重新穿上,轉身離開。

  「你要去哪裡?我還在跟你說話呢!」她無法置信地看著他的背影,不敢相信,他竟然敢就這麼丟下她置之不理。

  他當然敢。

  韋皓天瀟灑戴上帽子的舉動證明瞭這一點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41 AM


第七章


  「皓天、皓天!」

  好好的一個新婚夜,結果演變成新娘子獨守空閨,新郎倌喝醉酒的慘況。

  「嗯……嗯?」韋皓天到「地夢得」喝得酩酊大醉,莉塔娜則是在一旁嘆氣,頻頻從他手上拿走酒杯,免得他又倒酒。

  「再來一瓶!」韋皓天果然又跟僕歐要一瓶威士忌,還要再喝。

  莉塔娜搖搖頭,要僕歐別再拿酒過來,他已經喝得夠多了,不能再喝下去。

  「皓天,該回去了。今晚是你的新婚夜,你不能一直待在這邊,別人會說閒話。」莉塔娜苦口婆心勸韋皓天趕快回家,但韋皓天充耳不聽。

  「說什麼閒話?」他醉得一塌糊塗,看都看不清。「有什麼閒話好說?有什麼好說的……」他好想吐……

  「多著呢!」莉塔娜嘆氣。「別人會說,好好的一個新婚夜你居然跑到妓院,還會被人嘲笑你吃火腿。」

  「地夢得」雖然名為酒吧,實際上卻是一座妓院。樓下賣酒、也提供舞池給客人跳舞,酒客和看中的白俄女郎跳完舞以後,可以直接帶到二樓開房間。美國人稱這類外國妓院為「火腿店」,所以才有吃火腿之說,這跟早期的「吃外國火腿」是不同的。

  「我管別人說什麼!」韋皓天咕噥一聲。

  「你不在乎,但別人在乎啊!」莉塔娜勸他。「你總要為你太太著想,這件事若是傳到她耳裡,她會怎麼想?皓天──」

  莉塔娜連講了一大串,才發現講也是白講,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,沉沉睡去。

  「怎麼辦,莉塔娜?要不要送韋先生回去?」僕歐看見韋皓天醉倒在桌上,過來關心狀況。韋皓天那棟豪華洋樓,在上海可說是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,每個人都認得。

  「不要好了。」莉塔娜考慮了半晌搖頭。「萬一要是遇見他太太,更說不清。」還是保留一點空間,讓他自己去跟郝蔓荻解釋,他們這些外人,不宜介入。

  「那現在該怎麼處理?」總不能讓他就一直趴著。

  「你和尼古拉,一起幫我把他扶到樓上的房間好了,暫時也只能這樣處理。」莉塔娜想來想去,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式,只得委屈韋皓天在妓院暫住一晚。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說話的僕歐招手要另一個叫尼古拉的僕歐過來幫忙將韋皓天扶上樓,兩個大男人努力了大半天,終於將體格壯碩的韋皓天給扶到二樓房間,等他們能夠完全將韋皓天放到床上,已是氣喘吁吁。

  「辛苦你們了。」莉塔娜代替韋皓天分別給僕歐一人一元小費,謝謝他們的辛勞。

  「韋先生就麻煩妳照顧了。」所有的僕歐們都知道莉塔娜喜歡韋皓天,無奈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。莉塔娜再怎麼喜歡韋皓天,他都不會接受莉塔娜。

  莉塔娜比誰都清楚韋皓天的心意,但仍選擇照顧韋皓天。她無怨無悔,不只因為他們是朋友,同時也因為他對她太好,不嫌棄她是個風塵女子還處處照顧她,盡可能給她金錢上的支持,她欠他的,又何止區區一個晚上。

  韋皓天喝得爛醉如泥,渾身都是酒臭味。雖然早已經脫掉西裝,但領帶還緊緊掛在脖子上,莉塔娜只得彎下身去將領帶鬆開。

  「蔓荻……可惡的女人……妳就非得這般看輕我不可……」

  睡夢中的韋皓天,在莉塔娜為他取下領帶時呢喃了幾句,聽在莉塔娜的耳裡只覺得可憐。

  她鬆開韋皓天襯衫最上方的扣子,讓他得以順暢呼吸,接著再蹲下欲幫他脫鞋,卻在無意間瞥見他手指上的傷口。

  這傷口,她早就看見了──就在那天他來找她聊天的時候。當時她沒問他受傷的原因,事實上也不必問,這一定是他氣憤痛捶某物時留下的傷口,有可能是牆壁。

  她小心翼翼地撫著那道傷痕,明白他深深受傷了。有形的傷口很快就能癒合,但留在心裡無形的傷口,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擴越大,直到製造傷口的人用愛將它撫平。

  它能被撫平嗎?

  這一點,誰都沒有把握。

  製造傷口的人是郝蔓荻,也只有她有能力治癒,其餘的人都沒辦法。

  愛情的本質是痛苦,每個人都為它所苦,卻沒有人能夠掙脫。

  輕輕為韋皓天蓋上被子,沒有人比莉塔娜更清楚愛情的本質,但她仍舊無怨無悔。

  次日,陽光普照。

  韋皓天在強烈的日照下,抱著疼痛的頭起床,這才發現,這裡根本不是他的房間。

  ……發生了什麼事,他怎麼會在這裡?

  宿醉未醒的韋皓天,先是搞不清自己的所在地,後來才想起自己和郝蔓荻吵架負氣跑來「地夢得」喝酒,之後的事就完全不記得了。

  「你終於醒了,要不要喝水?」莉塔娜手拿著一杯白開水朝韋皓天走近,他伸手接過水杯。

  「我睡死了。」他咕嚕咕嚕地喝完杯子裡面的水。「現在到底幾點?七點還是八點?」

  「已經十點鐘了。」莉塔娜抬頭看房間內的掛鐘,似乎每個來此的男人都在趕時間。

  「這麼晚了?糟了!」韋皓天急急忙忙地跳下床,拿起西裝穿上,才發現脖子上的領帶不見,扣子也被打開幾粒。

  「我、我沒對妳怎麼樣吧?」他醉得一場糊塗,有點擔心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,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,遂問。

  「你很怕對我怎麼樣嗎?」莉塔娜淡淡地問,心裡也許已經受傷,但外表看不出來。

  韋皓天愣住了,一時間無法回答這個問題,反倒是莉塔娜以笑容解圍。

  「沒有,你沒有做出任何失禮的舉動。」莉塔娜說。「如果有的話,你的襯衫就不會還穿在身上,對不對?」

  這是很傻的問題,只有沒有常識,或是很心焦的人才會問這個蠢問題。

  莉塔娜明白他就屬於後者,他在為自己留郝蔓荻獨守空閨而心焦,即使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她是否會乖乖留在家裡等他,他依然覺得焦慮。

  「對不起,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。」他匆匆搞好襯衫上的鈕扣,接著打領帶。

  「沒關係──」一陣劇烈的疼痛忽地侵襲莉塔娜的頭部,讓她痛得話都說不出來。

  「莉塔娜,妳要不要緊?」韋皓天抽掉領帶放進西裝口袋,趕到莉塔娜的身邊察看她的情況,只見她嘴唇發白,頭似乎很疼。

  「不、不要緊。」她伸手推掉韋皓天的關心。「只是頭痛,休息一會兒就好了,沒事。」

  「我覺得妳還是去看個醫生比較好。」韋皓天皺眉,總覺得不放心。

  「都說沒關係了,你怎麼這麼囉唆?」莉塔娜努力呼吸平息疼痛,一方面還得嘗試擠出笑容。

  「妳有這個毛病多久了?」韋皓天瞇眼,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發作。

  「最近才開始。」她自己也不是那麼清楚。「可能是最近的工作量太大了,才會累出毛病。」

  「我說過,我可以幫妳還掉所有債務。」韋皓天已經數不清第幾次提出相同的提議,一樣被拒絕。

  「謝謝,不用了,我想保留一點自尊。」莉塔娜婉拒。

  她是皇族,皇族有皇族的驕傲,雖然暫時落難,但基本的骨氣還是有的,她不需要別人施捨。

  「妳是一個真正的公主。」流亡到中國的沙俄皇室貴胄太多,卻沒有一個人像她這般堅強。

  「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讚美。」她本來就是個公主,如果俄國皇室沒有被推翻的話,也許早已嫁給某個公爵當公爵夫人,享盡榮華富貴。

  「莉塔娜。」

  只不過,命運就是這麼諷刺。俄國皇室終究被推翻了,她也從原來的伯爵千金,落魄到上海的白俄火腿店當妓女,誰能說命運不諷刺呢?

  「我還是覺得妳應該離開這裡,找一份正當的工作。」也許當鋼琴老師,或是家庭保母都好,就是不該當妓女。

  莉塔娜不答話,她也想離開這裡,尤其她最近常常鬧頭痛,渾身的骨頭也痛得緊,妓院的工作,確實越來越不適合她了。

  「我會考慮。」或許他說得對,是該離開這裡了,換一個新的環境。

  「太好了。」韋皓天鬆了一口氣,總算成功說服她。

  「我先走了。」韋皓天戴上帽子。「妳什麼時候準備離開這裡,就什麼時候通知我,我會派人過來處理。」無論是債務或是新住處,他統統包。

  「再說吧!」莉塔娜點頭。「謝謝你,皓天,你真關心我。」

  「應該的,我們是朋友。」韋皓天匆匆留下錢,即轉身離去。這次他留下一百元,是一般工人兩個半月的薪水。

  莉塔娜嘆口氣拿起一百元,明白這是韋皓天表達友誼的方式。但他好像從來沒有想過,這種方式有多傷她,也多教她無法拒絕。

  「莉塔娜,老闆要跟妳算帳了。」算韋皓天留宿一晚的錢。

  「我馬上下去。」她緊緊握住手中的現鈔,懷疑自己還能夠忍受這樣的生活多久?完全沒有尊嚴和自由。

  她仰頭看著狹窄、低陷的天花板,好渴望能從這座籠子飛出去,她好渴望、好渴望,好渴望!

  ※※※※

  昨日金融界韋、郝兩家聯姻,在這場豪華婚禮裡面,出現了一則有趣的花絮。作風一向洋派的新娘郝蔓荻女士,穿著大膽的巴黎時裝出席自己的結婚派對,據目擊者表示……

  接下來就看見記者對著昨日發生的事情加油添醋,把一樁好好的婚事寫得跟場大災難一樣,簡直誇張得可以。

  「太太呢?」韋皓天眉頭深鎖的丟下報紙,他早料到那些報社記者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,但寫成這樣也未免太過火了。

  「還沒起床。」姆媽等在一旁接過韋皓天遞給她的帽子同時回話,韋皓天又皺眉。

  「已經快十一點了還在睡?」他看著氣勢磅礡的白色大理石迴旋梯,不知道是該鬆口氣還是生氣,至少她沒出去。

  「我不清楚,老爺。」姆媽不敢多話。「我只知道,今天早上去敲太太房門的時候她沒回應,所以我猜想她應該還在睡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,妳下去吧!」韋皓天也不為難姆媽,乾脆親自上樓去,看郝蔓荻是否真的還沒起床。

  他先回自己的房間,再打開相連兩個房間中間的那扇門,靜靜地進到郝蔓荻的房間。

  就如同姆媽說的,郝蔓荻還在睡覺。她睡得很熟、很安穩,心形的小臉在白色蕾絲花邊的托襯下,像個從白色玫瑰裡頭誕生的小公主,帶著一種脆弱又嬌艷的美。

  我一定要娶她。

  韋皓天總無法忘懷,每當他將那一元袁大頭緊緊捏在手中的誓言。

  他立誓要娶到他的小公主,她那有如搪瓷般的美麗,在他少年的心靈留下不可抹滅的影子,使他發了瘋似地追求他的夢想。

  他夢想有一天,能娶到郝蔓荻,能將他從小掛念到大的洋娃娃捧在手心,細細呵護。

  他夢想有一天,能夠用手碰觸她花瓣一樣的粉頰,告訴她:他等這一天好久了,他終於實現了他的夢想。

  然而,當他真的娶到她,才發現夢想原來會騙人。她依然是當初那個小公主,他也依舊是當年那個臭拉車的,一切都沒有改變。

  但他真的好想改變,上天可願意給他這個機會?

  夢想就在眼前,韋皓天忍不住又向前跨越了一步,站在她床邊。她真的長得很美,長翹的睫毛在打開時搧呀搧,隨隨便便就能搧出他的衝動和火氣,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好好坐下來談一談,瞭解彼此想法呢?

  也許是他靠得太近,看得也太入迷了。高大的身軀自然地形成一大片陰影,覆蓋在郝蔓荻的嬌軀上,自然地融在一塊兒。

  郝蔓荻雖然在睡覺,但其實睡得並不安穩。昨晚她一直反覆來回走動,等他等到淩晨五點才睡,根本沒有完全入眠。

  「唔……」她不是很愉快地側過身體,總覺得有人在看她,那種目光就好像要將她刻劃在心版上一樣專注,讓她更無法好好安心睡覺──

  「嚇!!」猛然察覺到床頭邊站著的人影,郝蔓荻倏地從床上坐起來尖叫,以為她見鬼了。

  韋皓天也被她突然發出的尖叫聲嚇著,直覺往後倒退一步,手因此而不小心擦過西裝外套,把口袋裡面的領帶連同火柴盒一起扯出來,掉在柔軟的深紅色地毯上。

  他們兩人同時看著地毯上的領帶和火柴盒,同時愣住,半天沒有人開口。尤其是郝蔓荻,更是說不出話,他居然去那種地方。

  「你、你去了『地夢得』!」郝蔓荻開口第一句話,既不是問他為什麼整晚沒有回家,也沒有問他吃飯了沒,純粹只是指責。

  「沒錯,我是去了『地夢得』。」他彎腰將掉落地上的領帶和火柴盒撿起來,不必問她為什麼知道他去過「地夢得」,印在火柴盒上那大大的店名已經給了她答案。

  郝蔓荻氣壞了,同時也非常嫉妒。聽說那裡有許多漂亮的白俄小姐,而且個個身材火辣,床上技術令人銷魂。其中不乏貴族之後和將軍的女兒,上海有許多男人都愛去那裡。

  「你真令人覺得噁心。」她不願承認自己其實是吃醋,只好轉而攻擊韋皓天。

  「什麼?」韋皓天瞇起眼睛,倏然射出的凶光任何人看了都要害怕,但郝蔓荻偏偏不信邪,因為她更生氣。

  「我說你令人感到噁心!」她大膽重複一次。「大家都知道『地夢得』是個什麼樣的地方,你居然還去那裡。」

  「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,我倒想請教妳。」韋皓天口氣極壞地反問。

  「是個地方──就是妓院!」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,一副被寵壞了的樣子。「你別以為我不知道『地夢得』是間白俄火腿店,那裡全都是些白俄小姐,每個人的行為都很瘋狂,難怪有人說『野雞要打白俄女人』,我只是沒想到你也這麼下流,會去那種地方。」

  「瘋狂?下流?」她在說什麼鬼話?

  韋皓天的眼神冷得像冰。

  「難道不是嗎?」郝蔓荻用同樣不屑的眼光打量韋皓天。「你可別告訴我,你只是去那裡單純找人聊天,我信都不信!」男人去妓院不嫖妓,難道做善事?呸!

  「我去那裡做什麼,輪不到妳來管。倒是妳自己才該檢討,新婚夜留不住先生,讓他到外面風流,傳出去恐怕要成了笑話!」他是去那裡純聊天、做善事,但他不想告訴郝蔓荻,也不認為她能理解。

  「我若真的成了笑話,那還不是你害的?是你丟下我不管,跑到『地夢得』嫖妓!」她已經努力當一名盡責的好太太,是他自己毀了這一切,卻反過來怪她。

  「我當然要去『地夢得』,至少她們明白自己的斤兩,不會像妳一樣自抬身價。」他受夠了她老是用這個藉口攻擊他,亦不客氣地反擊回去。

  「我自抬身價?」這一擊,確實擊中郝蔓荻的要害,讓她的臉瞬間刷白。

  「難道不是嗎?」他回敬郝蔓荻。「妳表面上是我韋皓天的妻子,私底下也只是我花錢買來的東西,這跟『地夢得』的妓女有什麼不同?」別自以為高尚了。

  「你說我是妓女?」郝蔓荻的臉白得跟鬼沒兩樣,不敢相信他竟然這樣說她。

  「我沒這麼說。」他冷酷回答。「我只是說,妳跟她們並沒有很大的不同,就看妳自己怎麼想。」

  意思就是她是妓女,這個混帳怎麼可以如此侮辱她?

  「你這個混帳!」無法承受這樣的侮辱,郝蔓荻像隻小貓跳起來朝韋皓天撲去,瘋了似地攻擊他。

  「妳幹什麼?」韋皓天沒料到郝蔓荻會有這樣的舉動,差點來不及回擊,最後還是被他攫住雙手。

  「你居然敢說我是妓女?」被強迫嫁給他已經是夠委屈了,沒必要再接受他的侮辱。

  「妳怎麼可能是妓女?」韋皓天緊掐住她的手腕冷笑。「妓女都知道怎麼對待她的恩客,絕對沒有人像妳一樣對著恩客又叫又跳,妳想當妓女?還差遠了!先學著怎麼接待客人再說吧!」

  換句話說,她連當妓女都不配,這個混帳東西!

  「我恨你!我恨你!我恨你!」生平第一次被這樣糟蹋,郝蔓荻怎麼樣都要討回公道。

  「彼此彼此,我也同樣恨妳!」被她強烈的語氣戳傷,他亦卯足了勁反傷害她,兩人都不肯認輸。

  郝蔓荻瞪大眼睛看著他,恨意全寫在眼底。韋皓天也同樣熱烈與她對看,過了一會兒不文雅地詛咒。

  「該死!」他一方面咒罵,一方面將郝蔓荻用力摟入懷中,在她唇上紮紮實實地印上一吻。

  郝蔓荻沒想到他會突然吻她,渾身不能動,身體硬得跟殭屍沒兩樣。但對韋皓天來說,貼在他嘴上如花瓣般柔軟的芳唇,卻是他多年夢寐以求,如今終於得到的珍饈,他怎樣都嘗不夠。

  「怎麼,嚇壞了?」韋皓天譏誚地問郝蔓荻。「沒想到一個黃包車夫,竟然也能夠吻妳,所以妳嚇到不能動?」

  韋皓天私底下猜測郝蔓荻身體僵硬的原因,但這並非郝蔓荻動也不動的理由,她之所以僵住不動,是因為這是她的初吻。

  沒錯,這是她的初吻。

  別以為她喜歡賣弄風情,就認定她是個行為放蕩的女人。她是偶爾會跟男人打情罵俏,開點無傷大雅的小玩笑。確實也有不少男人想要吃她豆腐,但總被她用小技巧躲過,畢竟是上流社會,大家都不想傷了和氣。

  「說話呀!」問題是韋皓天不可能懂得實情,一味認定郝蔓荻就是個放蕩的女人,教她百口莫辯。

  「要……要說什麼?有什麼好說的?」她總不能告訴他這是她的初吻,他一定不信。

  「妳說得對,是沒有什麼好說的。」活該他犯賤,以為她至少會說幾句安慰的話,是他錯了。

  為了撫平心中的怒氣,他將她再度拉進懷中,徹底的吻她。這次可不是蜻蜓點水這麼簡單,而是直接撬開她的嘴唇,將舌頭伸進去,教她領略「街頭式」的狂吻。

  從來沒有接吻經驗的郝蔓荻,根本無從分辨上流和下流的親吻方式有什麼不同?她只知道,他的舌頭比火還狂,呼吸比水汀還熱。他的口腔並帶有濃濃的酒味,剛接觸的時候覺得嗆,習慣了以後反倒可以嘗到一丁點不可思議的香甜,或許這跟她的神智麻痺了有關,她好像不太能思考。

  韋皓天越吻越深,一方面驚訝於她居然沒有絲毫抵抗,另一方面卻又憤怒她如此習慣男人,於是更想懲罰她。

  他用力收緊環住她細腰的手,像是要將她揉進身體似地不留空隙。郝蔓荻頓時覺得難以呼吸,然而真正讓她昏眩的,卻不是緊壓住她酥胸的胸膛,而是幾乎刺穿她喉嚨的火舌,他正以飛快的速度佔領她芳腔的領域,教她無處可逃。

  「嗯……」她不自覺地發出細微的聲響,聽起來有如蚊蚋,卻充滿風情。

  受到她細微呻吟的鼓勵,韋皓天的身體益發躁熱,壓抑許久的情緒也跟著浮動,終至一發不可收拾。

  他粗魯地將她的白色蕾絲睡衣一把從肩上扯下來,蕾絲包扣因此而飛掉好幾顆,但是他卻完全沒有停手的意思。

  被他吻得七葷八素的郝蔓荻,在聽見蕾絲破裂的聲音時倏然回神欲掙扎,但終究敵不過他強力的擁抱,再一次落入他強而有力的雙臂之中。

  這回他回吻得更深、更不客氣,她半裸的酥胸也被擠壓得像座小山,貼著他的西裝外套誘惑地朝他招手。

  韋皓天索性脫掉西裝,連同襯衫也一併打開、扯掉,顯現出他壯碩厚實的胸肌。

  郝蔓荻看呆了,別說她沒看過男人裸胸,就算看過,反應也絕不會跟現在相同,因為他實在長得太高大壯碩了,相對之下,她變得很渺小,小到令人想要整個人埋進去,看被他完全擁有是什麼滋味。

  「怎麼了?就連我這壯碩的身材也不合妳的意,冒犯到妳了?」韋皓天誤以為她之所以癡呆是因為不喜歡他的身材,臉色十分陰沉。

  郝蔓荻困難的嚥下口水,她並非不喜歡他的身材,而且恐怕是太喜歡了,才會不知所措,不曉得怎麼反應。

  韋皓天又詛咒一聲,將郝蔓荻又拖過去瘋狂吻她,藉此懲罰她的沉默。

  「妳平時話很多,真正問妳的時候,又像啞巴,還是妳根本不屑回答?」他單手扣住她的下巴,完全不讓她動,也不讓她開口,只是拚命深入她的喉嚨,她懷疑他真的想知道答案。

  「唔……」只是這熱烈的懲罰,似乎也激起她身體潛藏的某一股脾氣。她的身體漸漸變得和韋皓天一樣熱,酥胸在韋皓天不經易的搓揉之下,變得異常堅挺,粉紅色的蓓蕾呼之欲出。

  韋皓天乾脆將她身上的睡衣完全拉到腰際以下,讓她飽滿渾圓的酥胸得以自由呼吸。她完美的身材可說是東方版的維納斯,卻又比維納斯多了一份單薄嬌柔,教人目不轉睛。

  粉紅色的果實就在眼前搖晃,韋皓天自然不客氣地捧起它們放入嘴裡細細品嘗。他幻想過這樣的情景不知有千百回,但實際品嘗起來的滋味卻是美妙難以形容,教他忍不住激動,雙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了。

  「妳好美……」他吻她的臉頰、她的耳後,她所有他碰觸得到的地方。「妳該死的好美!」就是這份美麗,讓他拋不下對她的眷戀,上天下海地追隨她的腳步,甚至甘心出賣自己的靈魂。

  他的靈魂鎖在她的美麗之中,她的慾望則控制在他的手裡。似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,她就被他那離經叛道、不合時宜的氣質所吸引,進而產生一股難以解釋的吸引力,如磁鐵般的將她吸過去。

  他們是磁鐵的兩極,偏又碰在一塊兒,硬是用慾望改變原本的磁場。

  兩個人同時因慾望而顫抖,郝蔓荻的身體因躁熱而產生微細的汗珠,韋皓天用黏膩的舌頭,將它們一一舔掉,汗珠卻因此生出更多,幾乎爬滿她的嬌軀。

  「噢!」在慾望的驅使下,他們雙雙倒向床鋪,在柔軟的床褥中翻雲覆雨。

  郝蔓荻脫到一半的睡衣,像是白色的花朵鋪在她的四周,襯得她的粉頰分外嬌艷。

  韋皓天決心讓這嬌艷充分展露,他想親眼目睹她的嘴脣因為他而顫抖的模樣,長指因此而爬上她的大腿,拉開她的蕾絲底褲,侵犯她的私處,她果真呻吟起來。

  她的頭痛苦地左右搖晃,櫻脣因這熾人的折磨而變得更加嫣紅。

  「呼……呼!」她甚至不能呼吸,雙腿在他恣意的侵略下不由自主的張開,但她卻完全意識不到自己不雅的動作,因為她的思緒已經被他的吻和身下不斷涌出的芳液填滿了,再也找不到空隙。

  「噢……噢!」她不知道她是怎麼了,或許病了吧!她的意識好像漸漸和不斷在她山谷搜索的長指融在一塊兒,粉臀隨著韋皓天侵略性的大手,前前後後的移動,她也不確定,因為她連視線都模糊,四周的環境都看不清。

  「蔓荻!」她以為她已經昏死過去,但韋皓天卻選在此刻抓住她的下巴,將她的臉又轉正面對他,她才知道,原來她還活著。

  她還活著,但意識非常模糊。

  而原本包圍著她的睡衣,不知在何時被皓天抽掉,她的小褲也不見。現在的她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般赤裸,兩腳也像嬰兒一樣的弓起來,所有關於女性的秘密,被看得一清二楚,無處可躲。

  她突然覺得害羞,甚至害怕。她想拉床單掩飾自己的身體,卻教韋皓天攔住,硬是攫住她的雙手,將它們放在她的頭頂,要她面對自己。

  而他要她面對的,可不只是自己而已。韋皓天也要她面對他,面對他壯碩的身軀。他慢慢地將身上的西裝褲脫掉,表現出自己明顯的慾望,郝蔓荻見狀渾身發抖,身體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,因為他真的……好強壯。

  「不要……」她開始掙扎,不認為自己撐得過親熱的過程。「不要!你不要碰我!」

  郝蔓荻並且咬他的手臂,韋皓天痛得倒抽一口氣,差點給她一巴掌。

  「太晚了,我已經碰妳了。」她越是抵抗,他就越以為她看不起他,事實上不是如此。

  「放開你的髒手,快放開!」她之所以抵抗,是因為害怕,但韋皓天不知道,以為她是不屑和他親熱,因此而怒火攻心。

  「我是很髒,但可惜妳已經嫁給我這個臭拉車的,妳就不必在那邊裝聖潔了。」他已經受夠了她的口頭侮辱,不需要連上床都像戰爭一樣,他絕不允許。

  「我沒有裝聖潔!」她是真的害怕,真的沒有半點經驗,為何他不信她?

  「誰不知道妳郝大小姐的經驗豐富,不必跟我說笑話。」他沒心情聽。

  「我沒有任何經驗!」她大聲辯駁自己的清白,卻只換來殘忍的一笑。

  「說給外面的人聽好了,或許他們會相信。」韋皓天認定她就是蕩婦,就是經驗豐富,這讓她很無力。

  「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!」她已經幾近哀嚎。

  「夠了!」他再也不想聽她說謊,雙手用力分開她的大腿,長驅直入,過程沒有絲毫溫柔。

  即使已經有了那麼多芳液做為緩衝,郝蔓荻仍然痛得叫起來。韋皓天的碩大和強壯,一般男人遠比不上。就算是有性交經驗的女人都不見得承受得住,更何況是毫無經驗的郝蔓荻,她痛得幾乎昏厥。

  「蔓荻……」另一方面,韋皓天的情況並沒有比她好多少,他根本沒想到她竟會是處女。

  當他的硬挺穿越那層薄薄的處女膜的時候,他才發現自己幹了什麼蠢事,卻已來不及收手,只能任由最糟的情形發展下去。

  他夾在進退兩難之間,猶豫摸索,他知道如果現在就退出,她以後可能永遠再也不會接受他,只好繼續挺進,乞求她能盡快適應他的存在。

  他盡可能放慢速度,盡可能地用溫柔的吻緩和她不安的情緒。郝蔓荻雖仍抗拒,但情況已經比剛開始的時候舒適許多,甚至稍微能夠感受到他深入淺出所帶來的快感,呼吸漸漸急促起來。

  韋皓天想跟她說:對不起,我不該懷疑妳,但總是說不出口,只得藉由溫柔的舉動,表達他的歉意。

  於是,周遭的空氣慢慢地熱起來。

  韋皓天溫柔的抽動,也在郝蔓荻逐漸放大的呻吟聲中,放肆為猛烈的衝刺,一遍又一遍的將她帶到高潮,做為自己對她不信任的彌補。

  「蔓荻!」自己同時也在達到天堂頂端之際,散發出種子,埋入郝蔓荻濕黏的體內,讓它們慢慢著陸。

  兩個鐘頭後,郝蔓荻禁不住連續的歡愛沉沉的睡去。韋皓天拿出一根香煙點上,坐在她的身邊打量她的睡臉。

  她依然是他的小公主,這點到死恐怕都不會改變。

  韋皓天伸手撫摸郝蔓荻的粉頰,以為碰觸到了絲綢。

  她從來就需要用心呵護對待,可是他卻不聽她解釋、粗魯地佔有她,雖然到後面她已經原諒了他,但他卻不能原諒自己,他怎能這樣對她?

  想到自己居然在無意中傷害了自己最珍貴的寶貝,韋皓天就覺得煩。也或許她不是心甘情願和他上床,即使得到了她,他依舊覺得空虛,才會顯得如此茫然吧!

  他用力熄掉香煙,看窗戶外面的景色。

  不到下午一點,天色非常光亮,他的心情卻很晦暗。

  去彈子房吧!或許心情會好些。

  韋皓天決定去彈子房找其他的四龍們談談,或純粹打彈子,都好過待在這裡胡思亂想。

  因為,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郝蔓荻醒來後的憤怒,他真的不知道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41 AM


第八章

  「鏘!」

  紅色的子球被白色的母球擊中落袋,站在桌邊的傅爾宣沮喪地哀嚎了一聲,慕唐這混帳又清光檯面。

  「承讓了。」藍慕唐向傅爾宣做了個舉手禮,氣得他牙癢癢的。這已經是傅爾宣不知道第幾次輸給藍慕唐了,若是賭錢,早已欠下一屁股債。

  「你今天的運氣不好,爾宣。」韋皓天已經準備好球桿,準備接替傅爾宣的位子。

  「是技術不好,皓天。」藍慕唐揚起一邊嘴角更正韋皓天。「爾宣那手爛技術,再練個十年都贏不了我。」他自大的臭屁道。

  「哦,真的?」傅爾宣不甘心地反駁。「你如果真的這麼神,為什麼每次都輸給維鈞?」

  「不只我一個打輸,每個人都打輸,我們之中根本沒有人能夠贏他。」藍慕唐可不上當,並且把大家都拖下來當墊背的。

  「那可不一定,我今天就要來雪恥了。」韋皓天挑高眉毛等待正在準備球桿的商維鈞,他看起來不太有幹勁,大概是對手太弱了。

  「我不太確定你能做到。」商維鈞很不給韋皓天面子的撂話,傅爾宣和藍慕唐同時吹起口哨。

  「說得好,維鈞。」好樣的。「我們也是這麼認為,皓天想打贏你大概還得等個十年。」他們也是。

  「謝謝你們的友情支持,你們還真看好我。」韋皓天沒好氣地看著傅爾宣和藍慕唐,兩人痞痞地笑。

  球局很快地開打,結果就如同他們預料的,韋皓天輸得很慘,才吃了兩顆球就被商維鈞清光檯面,稱了傅爾宣和藍慕唐那兩個兔崽子的心意。

  「輸了。」韋皓天笑著收掉球桿,真希望人生也能這麼瀟灑,說放就放。

  「下一回,輪到我和海澤打。」傅爾宣自告奮勇,怎麼樣都不怕死。

  辛海澤拿好球桿,默默地站起來,不怎麼帶勁地前去應戰。

  「怎麼,嫂子還在抗拒?」

  韋皓天雖然極力表現正常,但還是被藍慕唐眼尖發現他不對勁,便用力拍他的肩膀問道。

  「我懷疑她會抗拒一輩子。」大家都是好兄弟,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,韋皓天乾脆老實招認。

  「這也沒辦法,誰要你看上個性這麼倔強的女人,就忍耐點兒吧!」藍慕唐又拍韋皓天的肩膀安慰他,韋皓天苦笑,不知能說什麼。

  她不止兇悍、驕縱和倔強,並且不留情面,他有好幾次都被她傷得體無完膚,痛得滲出血絲,但他就是無法放棄。

  「對了,維鈞。」韋皓天想到什麼似地轉向商維鈞。「我還沒有跟你道謝,謝謝你上次派人保護蔓荻。」自從她回國之後,他就一直派人跟在她身邊,直到他們結婚後,他才把人手調回去。

  「這沒什麼。」商維鈞淡淡一笑。「夢想是要付出代價的,我只是盡力幫忙而已。」

  他為了得到郝蔓荻,付出的豈止是大量的金錢,更是他一顆真誠的心,只是她不領情。

  韋皓天不會假裝聽不懂商維鈞的語意,在好友的面前,從來就不需要掩飾。他只是覺得悲哀,更離譜的是,直到此刻他腦子裡仍是只有她。不知道她醒了沒有?也許還在睡覺,她一向很貪睡。

  「我看你還是回去好了,皓天。」看穿他心意的傅爾宣乾脆提議。「你的心思根本都沒有放在這裡,幹麼再浪費時間杵在彈子房?快點回去好了。」

  傅爾宣體貼的意見,立刻獲得大家的認同,他們可不要一個只會發愣的同伴。

  「那我就先回去了。」韋皓天也不否認他想老婆,拍拍屁股就要走人。

  「我就想不透他幹麼來?」傅爾宣恥笑韋皓天傻瓜似的舉動,韋皓天也想笑自己,明明心思就不放在這裡,卻為了逃避硬是來湊熱鬧,人家也不歡迎他。

  至於他的心思放在哪裡?不必問答案也很清楚,全在郝蔓荻身上。

  離開彈子房以後,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,一見到姆媽劈頭就問。

  「太太呢?」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郝蔓荻。

  「在洗澡。」姆媽答。「不久之前,她才發了一頓好大的脾氣,發完了脾氣就說要洗澡。」累死他們這些下人。

  「她發什麼脾氣?」雖然可以預測她可能會不高興,但真正證實了,韋皓天又不悅,不認為她有什麼資格生氣。

  「不知道,太太沒說。」姆媽也很頭痛。「我只知道,她起床後問起老爺,我說您出去了,她先是愣了一下,後來就大發脾氣,至於真正的原因,我也不清楚。」

  「她還在洗澡嗎?」韋皓天抬頭看著二樓成排的房間問。

  「還在洗,老爺。」姆媽點頭。

  「我知道了,妳先下去吧!」

  姆媽趕緊到後面的廚房做晚餐,韋皓天則是脫下西裝、拔掉領帶丟在客廳的沙發上,然後一個階梯、一個階梯地爬上二樓,納悶她大小姐又在發什麼瘋。

  這回他沒先回自己的房間,而是直接打開郝蔓荻臥室的門,果然就看見被丟到地下的枕頭,證實她剛剛確實發了一頓脾氣。

  他攢起眉頭,二話不說走過去將浴室的門打開,郝蔓荻正好整以暇地躺在浴缸裡面泡澡,一副很陶醉的樣子。

  「妳發什麼脾氣?」他靠在浴室的大理石牆上,半是欣賞、半是質詢郝蔓荻,差點把她嚇出病來。

  「你!」她沒想到韋皓天會突然回家,又大膽的闖進浴室來,她正在洗澡。

  「我正在問妳,為什麼亂發脾氣?妳最好回答我。」看見她又像見鬼似地僵住不動,韋皓天的口氣不禁強硬起來,她好像永遠不能適應他的存在。

  「你不要臉,我正在洗澡!」她一邊尖叫,一邊將身體往水裡面藏,以為水可以保障她的安全,事實上正好相反。

  「那又怎麼樣?我不介意。」她不叫還好,這一叫反倒把他叫近,這會兒已經昂然站在她面前。

  「你不介意,我介意!」郝蔓荻氣急敗壞。「我不喜歡洗澡的時候被打擾,你立刻給我滾出去,不要來煩我!」

  「妳沒有權利叫我滾出去,妳從頭到腳都是我的,我買下了妳。」他愛怎麼看,就怎麼看,她管不著。

  「你這個無恥的小人──」

  她揚起手本想給他一巴掌,卻被他空中攫住,一把將她從水裡拖起來親吻,有效阻止郝蔓荻的咆哮。

  這一吻既狂野且紮實,深入她唇腔的舌頭要求她與他共舞,她幾乎招架不住。

  「妳為什麼發脾氣?」他吸吮她的豐唇,氣喘吁吁地問郝蔓荻,她也一樣喘不過氣。

  「因為……」她不好意思說是因為她以為他又去「地夢得」找白俄女人,那會顯得她心胸狹窄容易吃醋,最重要的是,會讓他誤以為她在乎他。

  「嗯?」他沒聽見她回答,只聽見她的呻吟和沉重的呼吸,那使得他的身體異常興奮,好想立刻要她。

  「反正、反正我就是心情不好,想發脾氣,就是這樣!」她才不要讓他知道真正的原因,丟臉死了,她還在抗拒。

  「妳這任性的大小姐。」他搖搖頭,對她的驕縱一點辦法都沒有。

  「哼!」她噘高嘴巴,原想藉此發洩不滿,看在韋皓天的眼裡卻成了誘惑,又低頭給她一吻。

  不消說,這個吻必定更深入、更火辣,呼吸更沉重。

  韋皓天再也忍受不住慾望,兩手握住她的纖腰,硬是將她從浴缸裡面抱起來,讓她的背靠抵在大理石牆面,再一次熱情吻她。

  「嗯……嗯……嗯……」被他的火舌逼到無路可走,郝蔓荻連續發出了好幾個呻吟,不過她自己都沒有發覺。

  韋皓天愛死了她的呻吟,尤其愛看她因為他的挑逗不由自主搖頭晃腦的畫面,於是低頭捧住她的豐胸,像個孩子般吸吮,引發她體內更熱烈的反應。

  她不自覺地弓起玉背,迎合他灼人的舌頭。粉紅色的蓓蕾在他的輕囓撩撥下,開放成遍地的櫻花。她的紅唇,也因此而微微顫抖,似乎有什麼說不出的興奮,在她的胸口醞釀,這股興奮表現在她逐漸發熱的身體,和不由自主分開的雙腿上,她好想──

  「噢!」

  突然間侵入她山谷的長指,加深了這股興奮,使她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叫。

  韋皓天能感覺到如蜂蜜般的芳液,從山谷深處迅速湧出,而他深淺不一的撩撥,更是令郝蔓荻的身體頻頻顫抖、膝蓋發軟,幾乎站不住。但韋皓天並不以此為滿足,如火般的雙唇,沿著她的酥胸一路吻到肚臍,再吻到覆滿毛髮的三角地帶,最後吻進山谷深處,靈活地撥弄她身下的小穴。

  無法承受這樣的歡愉與折磨,郝蔓荻痛苦地背靠在大理石牆面廝磨,嬌喘連連。

  「呼呼!」她無意識地擺動粉臀,既想逃離韋皓天的火舌,又怕他真的放棄,因而進退失據。

  韋皓天霸道地用手捧住她的粉臀不讓她搖晃,同時將她的一隻腿高高抬起,讓他的唇舌更能夠擷取她體內的蜜汁。

  郝蔓荻的身體因他這舉動而瘋狂,可又無處可逃,只得嚶嚶啜泣。

  「想要我嗎,寶貝?」他瞭解她的痛苦,但又想加深她的痛苦,真是壞得可以。

  郝蔓荻無意識地點點頭,現在怎麼對她都無所謂了,只要趕快滿足她就好。

  韋皓天從來就捨不得他的小公主難過,就算他再憤怒也一樣。於是他很快地解開襯衫的扣子,再解掉褲頭,生氣勃勃地進入她的身體,毫不客氣的衝刺起來。

  濕潤的甬道不期然被巨大的腫脹填滿,郝蔓荻再一次放聲尖叫。

  「啊——」她無力的膝蓋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強大的撞擊力量,韋皓天在她腿軟之際,將她兩條長腿盤在自己的腰上,她才沒有跌倒。

  她兩手緊緊圈住韋皓天的頸子,因為不這麼做,她沒有辦法單靠自己的力量靠穩石牆,他猛烈的衝刺就像一頭獅子,把她僅有的力氣全部撕碎。

  她的豐乳在韋皓天不間斷地衝刺下,震盪起伏,如同鞦韆般挺起又垂下。敏感的三角地帶,因為他西裝褲的不斷磨擦,而變得更加興奮敏感。

  「噢!噢!」她真的不會形容這種感受,像是上天堂一樣地美好。

  「啊!啊!」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淫蕩,但她真的不想結束這一刻,好想他們就這麼一直結合著,永遠黏在一起。

  「蔓荻!」韋皓天也想永遠和她合成一體,但這卻是不可能的,他豐富的種子已經嚷著要釋放,他只能很遺憾地讓它們全部衝出來。

  「呼!」他雙手分別靠撐住大理石牆面,將種子撒在她的身體裡面,厚胸與她的豐乳緊緊相依,等待郝蔓荻從天堂返回。

  郝蔓荻的頭髮和汗水統統黏在一起,看起來有點醜,但韋皓天卻覺得美麗無比。

  他用手將她臉上的髮絲撥到一邊,趁著這個機會吻她的耳垂,郝蔓荻的心又一次小鹿亂撞,想想真丟臉,她的腳還圈著他的腰,他也還沒離開。

  「放我下來。」她的腳好酸,好想休息,更想洗澡。

  韋皓天靜靜看著她,她又在對他頤指氣使了,好像他活該一定要聽她的話似地,這讓他又瞇起眼睛。

  他鬆開對她的箝制,讓她沿著他的身體滑下地面。郝蔓荻原以為她終於可以好好休息,怎知雙腳才落地,他竟又抓住她的腰將她轉身,逼迫她面向大理石牆。

  「你幹什麼?!」她想回頭向韋皓天抗議,他的大手卻跟著貼上來,將她的雙手穩穩定在大理石牆面。

  「換另一種方式跟妳做愛。」他說得既大膽、又挑逗,郝蔓荻的臉都紅起來。

  「我不要這種下流的做愛方式,放開!」他居然敢由背後進入她的身體,像野狗似的交合,到底把她當成什麼?

  「我不會放開妳。」他笑得很邪。「反正在妳的眼裡,本來就認定我是一個下流的人物,我幹麼聽妳的話?」白白折磨自己。

  「你放開我!」她痛苦地命令韋皓天,渾圓的豐乳在韋皓天的搓揉之下,變成兩粒碩大的圓球,被他握在手心把玩。

  「再說一次,我不會放開妳。」他不會任她頤指氣使,她最好記住這一點。

  「不要這樣。」她不想門戶大開,卻又不知道他在她背後做什麼,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。

  「由不得妳。」他雙手覆蓋她前方的三角地帶,用實際行動告訴她;她絕不會不知道他的意圖,她只要乖乖配合就好。

  蕊葉不期然被韋皓天的大手撥開,郝蔓荻就只能照著他的意思,將大腿分得更開,讓他的硬挺更加深入,開始磨人的律動。

  起初,為了顧及她的舒適,他還慢慢抽動,免得嚇著她。等到她完全適應了以後,他的衝刺變得又猛又烈,幾乎刺穿她的身體,卻也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快感。

  她仰頭尖叫,因這痛苦的折磨而渾身顫慄,卻又捨不得放棄。

  在慾望的催促之下,她的腿越分越開,扶著大理石牆的手一寸一寸的滑落,最後終於趴在地面上既痛苦又歡樂的呻吟,但深入、填滿她山谷的男體卻沒有收手的意思,一直不斷衝刺再衝刺,讓她欲仙欲死……

  「下流的感覺很好,不是嗎,蔓荻?」他彎腰咬她的耳朵,訴說著色情的言語,強壯的體魄完全覆蓋她。

  郝蔓荻整個人趴在地上,完全無法言語,只能任他將她的頭轉過去,饑渴地與他接吻。

  這個場面或許真的很不文雅,她渾身赤裸的趴在地上,下半身完全在韋皓天的掌握之中。她的豐胸因為他激烈的衝刺而晃動,櫻唇又饑渴地與他相貼,活脫脫就是春宮畫面。

  但她不在乎!就像他說的,這滋味好極了,管他該死的下不下流!

  「噢噢噢!」她止不住的呻吟說明了她有多滿意,越下流越好。

  韋皓天雙手握住她的纖腰,更加賣力的衝刺,進進出出之間帶給她無限滿足。

  郝蔓荻像頭滿足的母狼,隨著韋皓天的律動而仰頭歡呼。

  「啊——」

  下流真的很舒服,她好愛下流。

  ※※※※

  隔天早上,郝蔓荻渾身酸痛的醒來,韋皓天早已不在身邊。

  她掀開棉被,看見遍佈身上的吻痕,嘴角不由得揚起。

  昨天自他回家以後,他們就沒有再踏出房間一步。他們在浴室內猛烈做愛,在陽台邊完全獻出自己,最後又回到大床上徹夜纏綿,她身上這些吻痕,就是這麼留下來的。

  回想起昨天瘋狂的行徑,郝蔓荻不免有些氣惱。

  她明明就討厭他、恨他,可是身體卻對他索求無度,比最下賤的蕩婦還要來得野淫,她的生理是不是有問題,不然怎麼會做出和心裡完全相反的事?

  但他真的很迷人。

  腦中浮現出韋皓天強健完美的體格,郝蔓荻不由得猛吞口水。

  他甚至不需要完全脫下褲子,她就可以感受他的威力,昨天浴室那兩次接連的做愛,就可以證明一切。

  想到自己是如何地趴在地上求他,要求他要毫無保留地帶給她滿足,郝蔓荻就想自殺。

  不過她也沒吃虧,回到床上對他又抓又咬,在他身上留下不少抓痕和齒印,也算是報復。

  她看看擺在櫃子上的雕花座鐘,才七點,她很難得這麼早起床,還真是破了記錄。

  既然睡不著覺,郝蔓荻索性起床,到浴室梳洗、換衣服,噴上幾滴法國香水,確定鏡中的自己仍如往常一樣漂亮,才放下梳子,走出浴室下樓。

  客廳裡沒有半個人影,這教她很失望。

  原本她想在韋皓天上班前見他一面,看來這願望很難達成,只得悻悻然地前去飯廳。

  結果他就坐在飯廳,蹺起二郎腿看報紙,用心專注的模樣,讓郝蔓荻又是一陣心跳加速,心臟撲通撲通地跳。

  「太太,您早。」姆媽瞧見郝蔓荻進來,連忙跟她打招呼。「我正在擺碗筷,您也過來坐嘛,我再去拿一副餐具來。」

  「好,麻煩妳了。」郝蔓荻一面點頭,一面走向餐桌,韋皓天看都不看她一眼。

  「這是我應該做的。」姆媽被她的客氣嚇著,拚命搖手,反倒引來韋皓天嘲弄的注視。

  她反射性地抬高下巴,以為他又想說出什麼諷刺的話,但是他什麼話都沒說,僅是隨意瞄了她一眼,便將注意力又重新放在報紙上,郝蔓荻只好自討沒趣地在他對面坐下。

  「怎麼沒有餐巾?」她甫坐下,就四處找白色餐巾,想將它鋪在膝蓋上。

  「吃泡飯需要什麼餐巾?」韋皓天一邊翻報紙,一邊反問,高傲疏遠的態度終於引起她的不悅。

  「沒有咖啡、牛奶、吐司和果醬嗎?」她生氣地問。「我早上從不吃泡飯,午餐也不吃,晚飯更不用說了。」

  也就是說她徹底拒絕泡飯,無論早中晚,一概不碰。

  「三分之二的上海市民,都以泡飯做為早餐。」韋皓天今天早上的心情很爛,他才剛從報紙上看到一個令他不悅的消息──公共租界極有可能考慮不需要再添一名新華董。

  這讓他很火大。他運作多時,好不容易就要定案了,現在卻搞出這名堂,心情自是好不起來。

  「但是還有三分之一不吃泡飯,我正巧是那三分之一。」他心情不好,她的心情更差,她打扮得這麼漂亮,他居然都沒反應。

  「哦,那請教妳都吃些什麼?」他接著翻開下一頁報紙,一樣沒好消息,煤價一直飆漲。

  「吐司、果醬和牛奶,剛才已經都說過了!」她懷疑他是故意找碴,一大早就不給她好臉色看。

  「吃泡飯也很好,簡單又營養,不需要準備那些瓶瓶罐罐的東西。」醬菜就很好用,又有多種口味,可謂是前人的智慧。

  「不好意思,偏偏我就喜歡那些瓶瓶罐罐。」郝蔓荻氣極,她要吃什麼是她的自由。「我喜歡吃吐司和牛奶,不吃你所謂的泡飯,那是阿木林才在吃的東西。」她才沒那麼老土。

  「妳說我是阿木林?」韋皓天用力放下報紙,被她的說法惹火了。

  「我可沒這麼說。」凶什麼凶啊,她只是說出內心話而已。「我只是不喜歡吃泡飯,這有什麼不對,你幹麼這麼生氣?」

  「妳這個假洋鬼子。」他當然要生氣,才喝過幾年洋墨水,就以為自己真的是洋人了?可笑。

  「什麼?」她也火大了,好好一頓早餐,給他弄得烏煙瘴氣,什麼胃口也沒有了。

  「老爺,太太,泡飯準備好了──」

  「誰要吃那個東西──」

  「砰!」

  姆媽手上那一鍋熱騰騰的泡飯,還沒來得及端上桌,就讓郝蔓荻一把給掃到地上去,大夥兒都沒得吃。

  姆媽見狀嚇得摀住嘴巴,驚恐地看著韋皓天。他的臉色忽明忽暗,脾氣看起來隨時會爆發,她真怕他會當場動手打郝蔓荻。

  「老爺,沒關係的,我馬上就能收拾乾淨。」姆媽跟隨韋皓天多年,明白這是他發脾氣前的徵兆,就郝蔓荻一個人不知死活。

  「這件事不必勞煩妳親自動手,交給太太一個人處理就可以了,妳到一邊休息。」他不會動手,但要她動手──親手收拾她弄出來的一團亂。

  「我才不會動手收拾這些骯髒的東西,你想都別想!」從小到大她連一塊盤子都沒洗過,還想她碰這些汙穢的東西?

  郝蔓荻氣憤地大叫。

  「這恐怕由不得妳。」他還是那句老話。「如果妳不把地板弄乾淨,今天一整天,妳都別想出門。」

  他知道她愛玩、怕悶,故意拿她的自由恐嚇她,真個是卑鄙透頂。

  「我可以一整天不出門。」她和他耗上了,一天不出門又不會怎麼樣,頂多關起房門睡覺。

  「那如果換成一星期呢?」他冷冷追加時間。

  她可以忍耐一天,但絕對忍不了一個禮拜不出門,他根本是完全掐住她的弱點。

  「收拾就收拾!」她怒氣沖沖地蹲下身,開始整理被她打翻的鍋子,算是認輸。

  「老爺……」一旁的姆媽看得心驚肉跳,好怕他們之間的戰爭會延燒到她身上,事實上也逃不了。

  「從明天早上開始,天天準備泡飯。」韋皓天命令姆媽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42 AM


第九章


  泡飯!泡飯!泡飯!

  面對滿桌子的醬菜和一整鍋湯飯,郝蔓荻簡直快瘋了,恨不得衝到銀行找韋皓天算帳。

  自從那天早上開始,他就天天給她吃泡飯。搞得現在她只要一聞到泡飯的味道就反胃,更別提把它們吞下肚,活脫脫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。

  「我不吃了!」氣憤不已地丟下筷子,郝蔓荻決定不再做個聽話的好妻子,反正韋皓天也不在家。

  「好的,太太。」姆媽沒敢多話,只是上前收拾飯桌,將郝蔓荻最恨的泡飯給端進廚房,省得她礙眼。

  郝蔓荻冷哼一聲,推開椅子回到自己的房間。她憤恨地看了房間中間那道連接門一眼,走到櫥櫃前從一整排衣服中,挑了件淡藍色長禮服,脫掉身上的衣服將它換上。

  貼身並閃著粼光的布料完全展露出她修長的身材,郝蔓荻滿意地拿起一條白色的長絲巾披上,又在絲巾的交會處別上一個藍寶石胸針,對著鏡子拚命調整胸針的位置。

  好了。

  鏡中的身影告訴她一切都很完美:她波浪式的短髮很完美,她的柳眉挺鼻櫻唇很完美,她濃淡合宜的妝無懈可擊,身上的禮服又是巴黎最新流行款式,是韋皓天兩個星期前才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,像這樣的衣服,總共有好幾大箱,多到她必須放在對面的穿衣間內。

  沒錯,在這方面,他是很大方。

  郝蔓荻不得不承認。

  他很捨得花錢,供給她一切最好的,她在這裡的生活,甚至比在自己家裡還享受,但她還是覺得不滿意。

  讓她不滿意的理由很簡單,就出在他的態度。

  他對她忽冷忽熱,白天大部分的時間都碰不到面,晚上說不上幾句話,便又迫不及待的把她拖上床……是啦!她是很喜歡兩人親熱的感覺,但她又不是母馬,況且他還故意天天拿泡飯整她,她會滿意才怪!

  忿忿地拿起六角形鑲珠的手拿包,郝蔓荻也有她的應對辦法。他既然喜歡整她,又不理她,她乾脆搞失蹤,看誰較厲害,她郝蔓荻可也不好惹的。

  「張媽,幫我叫出租車。」車子被韋皓天開走了,她只好乘坐出租汽車。

  「太太,您又要出去?」姆媽愣住,她幾乎天天出去狂歡,搞到三更半夜才回來,這怎麼像話?

  「是啊!怎麼了,不行嗎?」郝蔓荻打量姆媽一眼,奇怪她怎麼管這麼多,她家的下人從來就不敢插手管主人的事,她倒管得勤快。

  「不,我馬上去打電話。」姆媽按照她的吩咐去叫出租車,郝蔓荻的心情這才好一點。

  十分鐘後,出租車來到韋公館,將郝蔓荻載到她指定的PARTY。這一個禮拜來她幾乎天天參加派對,韋皓天也不曉得這件事情,他幾乎快忙翻了。

  「吳會長似乎也有意爭取華董的位子,我聽說他最近的小動作不斷,我們最好提早因應。」

  已經到了晚上十點,銀行早該關門走人,但韋皓天偏偏走不開,還在公事房跟手下商討競選工部局華董的事。

  「這沒有什麼好值得意外的。」韋皓天眉頭深鎖。「這個位子人人想要,但名額只有一個,他必定會想盡辦法爭取這個位子。」到底工部局是上海公共租界最大的行政管理機構,只要掌握了行政權,做什麼都方便,傻子才不想爭取。

  「但是吳會長的家底深厚,跟那些洋人董事也多有交情,這點很難防範。」雖說韋皓天是近年來崛起的新秀,實力跟財力都不容小覷,但若論跟上海仕紳的交情,恐怕還遠遠差人家一大截,這是他最大的弱點。

  「這倒是問題。」吳建華長年擔任商會會長,又是上海本地仕紳出身,光這兩點,就足以教他頭痛,何況他還能影響那些洋人董事,讓他們考慮不再接受新華董。

  他拿不到,他也別想得到。

  吳建華就是在和他玩這個遊戲。

  那老頭知道他早已佈局多時,非坐上華董的位子不可,故意選在這個時候進來攪局,也算是他有種。

  「老闆,怎麼辦?離華董選拔不到三個月了,我們時間所剩不多。」

  是啊!他們沒剩下多少時間對付吳建華這臨時殺出來的程咬金,得想想辦法才行。

  「我知道了,你下班去吧!」光在這裡頭痛也不是辦法,先休息再說。

  「好的,老闆。」手下敬個禮,戴上帽子便要離開。

  「辛苦你了。」韋皓天從皮夾裡面抽出一疊五元的鈔票給手下,慰問他連日來的辛勞。

  「不用了,老闆,這是我應該做的。」手下不敢拿,認為這禮太豐厚了,他拿不起。

  「拿著。」韋皓天硬將一疊鈔票塞進手下的手裡,要他別客氣,他還有一家老小要照顧。

  韋皓天或許是一個冷酷的人,但他對手下的人好到沒有話說,這也是大家之所以為什麼樂意為他賣命的原因。

  「謝謝老闆。」手下捏緊鈔票,心懷感激地離開公事房,這個禮拜天,又可以給家裡加菜了。

  韋皓天目送手下離開,心頭突然湧上一股空虛。上海市到處一片萬家燈火,就他一個人還待在公事房裡頭賣命,到底為了什麼?

  到底為什麼?

  這個答案再清楚不過,實在毋須再問。

  他為了郝蔓荻而努力,為了心中的夢想而努力。他的夢想就是郝蔓荻,為了成為配得上她的人,他日以繼夜的工作,就算已經取得巨大成就也毫不懈怠,甚至為了她競選工部局的華董,好讓她風風光光地成為華董夫人。

  轉了轉僵硬的脖子,韋皓天決定該是休息的時候,於是拿起西裝、熄掉電燈,離開銀行。

  三十年代的上海街頭,已是一片燈紅酒綠,享樂者的天堂了。

  韋皓天坐上豪華闊氣的Rolls-Royce Phantom Two,隨口吩咐司機一句:「回家。」但見馬力強大的轎車如同魅影似地,奔騰穿梭在上海的街道上,其行動能力就和它的車款一模一樣。

  顯而易見,這也是為郝蔓荻所買的車子。

  在韋皓天固執的腦子裡面,始終沒有忘記少年時曾經看見的龐然大物,並且將它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心中。隨著歲月的流逝,昔日的Rolls-Royce Silver Ghost已退流行,換成更新的車款。但「勞斯萊斯」這個廠牌,卻和坐在它上面跳腳的小女孩相同,一直存在於他的心中,那使得他無論如何都要買到「勞斯萊斯」,都要成為它的主人,也算是一種補償心態。

  豪華的房車安靜地駛進佔地寬廣的韋公館,韋皓天在門口下車,司機則將車子開進停車棚。

  「太太呢?」這幾乎是他每晚回家的標準問話模式,如果姆媽睡著了就問男管家,男管家一定會等到他回家才去睡覺。

  「呃,太太……」姆媽還沒睡,也因此而支支吾吾答不出話。

  「太太怎麼了?」韋皓天察覺情況不對勁,姆媽似乎面有難色。

  「太太……太太不在家……」姆媽說得小小聲,唯恐韋皓天發脾氣,他果然臉色大變。

  「都已經幾點了,她還不在家?!」韋皓天忙碌了一天,也想念了她一天,她卻故意給他來個空城計,氣煞了韋皓天。

  「這……」姆媽畏畏縮縮不敢答話,就怕說錯話傷害他們夫妻和氣,但情況好像由不得她。

  「太太什麼時候出去的?」韋皓天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火氣漸漸升上來,越來越難以控制。

  「您、您上班不久之後,她就出去了……」

  也就是說,她已經出去鬼混至少超過十個鐘頭,到現在還不回來!

  「這種情形有多久了?」他相信絕不會是第一次發生。

  「已經、已經一個禮拜了……」姆媽萬分不願意將實情說出來,但韋皓天的脾氣好像已經瀕臨發作邊緣,逼得她不得不講。

  「一個禮拜?」那不就是從那個早上開始,就天天出去鬼混,好報復他逼她吃泡飯?

  「呃,老爺……」說實在的,姆媽也覺得硬逼她吃泡飯有點太過分,畢竟飲食習慣是很難改變的,一時半刻哪改得了?就別要她改了。

  「別再說了,張媽,妳可以下去休息了。」韋皓天知道姆媽想勸他什麼,但他不會改變心意,非要郝蔓荻乖乖認錯不可。

  「是,老爺。」姆媽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,獨自在客廳的韋皓天卻越想越光火。

  原來,她已經鬼混了一個禮拜。

  每天早上他出門以後,就輪到她出去狂歡,而且她狂歡的手段還很高明,一定趕在他踏進家門前回家,讓他誤以為她始終乖乖待在家中,沒有出門。

  也或許他最近都太晚回來了,為了籌劃競選工部局的華董,他每天都搞到三更半夜才回來,一回來,又忍不住渴望與她溫存,哪來的時間瞭解真相?

  ……可惡!

  「叫司機備車!」他要去把他那不盡責的妻子抓回來。

  韋皓天要管家通知司機他要用車,結果車子才剛熄火,這會兒又得上路。

  決心要將郝蔓荻逮回來的韋皓天,一場派對一場派對的找,最後終於在喬治家開的舞會找到她,她正開心地跟喬治跳舞。

  一二三、一二三……

  快步舞向來能將舞會的氣氛帶到最高潮,男男女女都愛這種熱情奔放的舞蹈。

  一二三、一二三……

  郝蔓荻也愛這種輕快的舞蹈,並且是箇中高手,就算穿著長禮服也沒有阻礙,和大夥兒一樣玩得盡興。

  韋皓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,踏進舞會現場的。

  大家看見他怒氣沖沖的表情,都不禁停下腳步,閃到一邊去。唯獨已經玩瘋了的郝蔓荻不知情,還在和喬治兩手交握,跳得好不愉快。

  「蔓荻。」一旁的陸潔雯對她擠眉弄眼,暗示她別再玩了,再玩下去就要大禍臨頭。

  「啊?」郝蔓荻根本沒發現韋皓天來了,朋友的暗示也不清不楚,還像個呆子一樣發愣。

  「那個……」

  「妳好像玩得很高興嘛,是不是該回家了?」

  朋友擠眉弄眼的原因很簡單,就出在她丈夫身上,他正兩眼冒火地站在她身後,一副要吃了她的樣子。

  「你怎麼來了?」急速轉身的郝蔓荻因此而絆倒,柔軟的身軀並且陰錯陽差地撞進喬治的懷裡,看得韋皓天更加火冒三丈。

  「我來逮人呀!」韋皓天絲毫不給郝蔓荻留面子。「我怕妳玩到忘了回家的路,特地來接妳回家,快去拿大衣。」

  「我──」她看看週遭的朋友,大家都一副看好戲的樣子。「我不要回家!」她才不要讓人當成笑話對待。

  「妳不要回家?」他瞇起眼,對她公然反抗極端不悅。

  「對,我不要回家。」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講,驕傲的態度更加令人光火。

  「我只是跟你結婚,又不是你的囚犯,憑什麼凡事都要聽你的?」她才不依。

  郝蔓荻擺明瞭跟他作對,現在就看韋皓天怎麼因應,會不會真的硬把她架走?

  「這是妳自找的。」韋皓天曉得她那幫子朋友都在等著他鬧笑話,好讓他們有再次嚼舌根的機會。

  「什麼意思?」她又沒有說錯話,憑什麼用這種陰森的語氣威脅她──

  「啊──你幹什麼?!放我下來,你這個土匪!」

  既然大家都期待他會有精彩演出,他乾脆稱了大家的意,將郝蔓荻一把抱起,扛在肩膀上,好讓他們見識他黃包車夫的臂力。

  「放開我!放我下來!」郝蔓荻手腳一起來的攻擊韋皓天,韋皓天只當她是蚊子咬,甩都不甩郝蔓荻。

  「對不起,先失陪了。」他當著大家的面,將郝蔓荻「扛」出會場,大家只能張大了嘴,像個木頭人呆著。

  「……實在太驚人了!」被他過人臂力嚇著的一票名門淑女,紛紛發出驚嘆聲。

  「蔓荻這麼大一個人,他就這麼毫不費力地扛在肩膀上,還有多餘的手打她的……」

  「屁股。」

  「潔雯!」

  一群想吃又吃不到的社交名媛卯起來假正經,嚴厲指責用詞不當的陸潔雯,只見她聳聳肩。

  「要是我有那樣的丈夫,可能也會像蔓荻一樣又踢又叫。」

  隨著陸潔雯這話,大家不禁都同情起郝蔓荻來,被當場扛出舞會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。

  「但是他真的好強壯。」大夥兒嘆氣。

  要知道,上流社會的男人,幾乎找不到幾個手臂有力的。就算身材高大,也多是外表稱頭,實際上擔不了幾兩重的貴公子,哪能像韋皓天一樣將郝蔓荻一肩扛起。

  「唉!」好羨慕蔓荻。

  一票名媛嘴裡說不出口,其實心裡都很羨慕郝蔓荻,認為她找到了一個不錯的丈夫。

  只不過這人人稱羨的嬌嬌女,卻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好丈夫,甚至恨他恨得要死。

  當然,韋皓天也沒給她好臉色,將她用丟的丟上車不打緊,還警告她要是敢在司機面前亂說話就要她好看,害她不得不忍耐到回家以後才發脾氣。

  「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?」甫踏進客廳,她就生氣跳腳。

  「我這樣對妳還算客氣了,我應該直接把妳關起來,永遠不讓妳出門才對!」他氣呼呼地拔掉領帶,脫下西裝用力甩在沙發上,比誰比較生氣。

  「你阿木林、土匪、野蠻人!」她大小姐這一生從來未曾被人扛著走,他憑什麼這樣對她?

  「妳敢又說我是阿木林?」聽到這個字眼,韋皓天的眼睛迅遠瞇起、看她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冷。

  「我……你本來就是阿木林,沒水準!」她本來只是隨便說說,怎知他的表情這麼認真,害她只好也硬拗下去。

  「只因為我從舞會上帶走妳,妳就說我沒水準、是阿木林,妳倒還真行。」主持家務不會,給人亂安罪名的功夫倒是一把罩,和她那令人厭惡的父親真像。

  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,她不會知道厲害。「過去我恐怕是太縱容妳了,不過沒關係,我會盡力改善狀況。」一定要教會她謙卑。

  「你這話什麼意思?」他的表情總讓她的心裡覺得毛毛的,好像他決定了什麼可怕的事一樣。

  「上海燈紅酒綠,的確很吸引人,難怪妳會流連忘返,這是我的錯,我考慮不夠周詳。」

  他打啞謎似的說法,聽得郝蔓荻更加頭皮發麻,總覺得大禍臨頭。

  「從明天開始,我們搬離上海。」他殘忍決定道。「我們搬去郊區的別墅,遠離上海,到時候看妳怎麼玩通宵?」

  「我不要!」一聽到他們要搬離上海,郝蔓荻便激烈大叫。

  「這不是妳能決定的。」他是一家之主,是這個家庭的主宰,她最好趁早適應。

  「我不要!我不要離開上海!」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家庭的主宰,她就是不走。

  「妳還想要再一次被我扛在肩膀上嗎?」他冷冷威脅,她果然閉嘴,再也不想當著大夥兒的面丟臉。

  隔天早上,韋皓天隨即要姆媽幫郝蔓荻打包行李,帶到郊區別墅。包括姆媽、司機連同他們夫婦倆共四個人,朝著郊區別墅出發。

  噗噗……

  ※※※※

  韋皓天位於上海郊區的別墅,離上海約莫三個鐘頭的車程。而與其說是別墅,不如說是一座莊園,它的面積大得嚇人,足足有好幾公頃。

  郝蔓荻坐在車內,親眼看見一棵又一棵的巨大法國梧桐樹,在他們身邊像溜滑梯一樣滑過。修剪整齊的草坪,像是一疋綠色絲絨往前方不斷延伸。草坪上面,擺滿了白色的雕像,雕像四周有許多鴿子,悠閒地啄食和曬太陽。遠方是一整片蒼翠的樹林,寬廣看不到盡頭,樹林的後面還有一座人工湖,湖邊並種植了一大片玫瑰,儼然就是個玫瑰園。

  看見那一片各種顏色相間的美麗花朵,郝蔓荻其實很高興,因為她最喜歡玫瑰。不過她不會表現出來,因為她氣壞了,韋皓天根本一點都不尊重她,硬把她拖來這個荒涼的地方,就算玫瑰開得再美,她都不會多看它們一眼。

  郝蔓荻下定決心要和韋皓天槓到底,因此儘管內心已經受到不小震撼,她的外表看起來依然鎮定如常,這點教韋皓天相當失望,因為他真的希望她能說點什麼,他這座莊園也是為她蓋的。

  明明是位在上海郊區,韋皓天偏偏有辦法弄出一座法國莊園來,著實教人大開眼界。

  從上著綠漆的雕花鐵門開始,一直到主屋,光坐車就要花上三分鐘。而位於後方的主屋,更是一棟龐然大物,氣勢宏偉非凡。

  面對著藍頂白牆的法式城堡,郝蔓荻有一種又回到法國的錯覺。她以前在法國時,寒暑假都會跟隨同學到他們位於鄉間的莊園度假,這兒的感覺就跟那些莊園很像──不,是一模一樣,根本就是法國的翻版。

  「老爺,太太,歡迎你們來。」

  莊園顯然有很好的管理,他們才剛將車子停在主屋門口,男管家就等在門口,帶領著一堆僕人向他們鞠躬問安。

  「嗯,辛苦你了。」韋皓天將帽子交給男管家,只見男管家兩手一拍,一群僕人便開始動起來,三兩下搞定他們的行李。

  郝蔓荻跟著韋皓天進入主屋,屋內一片金碧輝煌。舉凡豪華的水晶吊燈、全套法式傢俱、雕花銀飾櫃,裡面統統都有。

  不只如此,通往二樓樓梯邊的牆壁,甚至還貼上金箔。牆壁上並且掛滿了油畫和價值不菲的西洋古董雕塑,大廳的天花板也是阿波羅和繆斯的大型油畫,說是一座小型美術館,也不為過。

  「妳對這棟房子還滿意吧?」始終得不到郝蔓荻回應的韋皓天,再也按捺不住情緒,開口問郝蔓荻。

  這棟房子比起上海任何一棟洋樓都毫不遜色,甚至比她住過的法國鄉間別墅都要好上幾倍,但她就是不肯認輸,說出心裡話。

  「我覺得不怎樣啊!」並且很糟糕的做出相反的批評。「我在法國住過的別墅,都比這裡豪華多了。」

  這是謊言,但韋皓天不知道,只知道他被傷得好痛。

  「都已經只剩下一張皮了,還是這麼驕傲,不得不佩服妳。」韋皓天亦毫不客氣地反諷回去,兩人的戰爭眼看著又要開始。

  郝蔓荻明白他是在諷刺她家目前的經濟狀況,亦不甘心地回道。

  「像我們這種世家子弟的驕傲,你這個黃包車夫不可能知道,因為從小教養相差太多。」他們從小就學習社交禮儀,吹奏西洋樂器,還得跟著家庭老師複習功課,可以說是接受精英訓練長大的,見識自是不同。

  「我倒覺得沒有相差這麼多。」他聞言冷笑,頗為佩服她自抬身價的功夫。「況且我也不認為妳的教養好到哪裡去,有一些名媛淑女,氣質風度都比妳好多了。」她連莉塔娜都比不上。

  「你見過幾個名媛淑女,還敢在這裡跟人說大話?」被他冷嘲熱諷的言語激怒,郝蔓荻氣得臉都紅起來。

  「比妳想像中的多。」他戳破她自以為是的想法。「我並不如妳想像中的,是個阿木林、大老土。信不信由妳,喜歡我的『名媛淑女』還真不少,據我所知,『寧波同鄉會』的會長千金,就對我很有好感,她的氣質教養都高出妳一截。」

  他是粗獷,他是不合時宜。但很奇怪,就有些女人特別鍾愛他這一類型,並且大膽的跟他求愛,只是他都不搭理而已。

  「既然你對她的印象這麼好,那你幹麼不娶她,偏偏要娶我?!」不可諱言,他這招夠狠,有效打中她的痛處。因為對方她也認識,而且對方的氣質教養確實也像他說得那麼好,連女孩子都忍不住喜歡她。

  「我也不曉得自己得了什麼失心瘋!」韋皓天火冒三丈地承認錯誤。「不過,妳放心,這痛苦不會太久。因為我正在考慮更正這項錯誤,運氣好的話,或許我們兩個很快就能解脫。」她也不必擔心他教養不好,丟了她的臉!

  韋皓天說完這些話以後,便怒氣沖沖地往二樓主臥房裡衝,完全不理一臉愕然的郝蔓荻。

  郝蔓荻不知道他是在說氣話,還是真有那個打算,只是一直覺得掌握不到他的心思,他真的很難懂。

  「張媽,他一直都是這個脾氣嗎?」高興的時候火辣辣,不高興的時候出口傷人,就算她再會回嘴,也難免會受傷。

  郝蔓荻問一旁不知所措的姆媽。

  「老爺的脾氣確實不好,不過他不會隨便發脾氣,除非有人踩著他的痛處,不然他對人很好。」姆媽從韋皓天發達後就一直跟著他,就另一方面來說,可以說是最瞭解他的人,這點恐怕連四龍都比不上。

  「妳的意思是,我踩著了他的痛處?」郝蔓荻卻是相反地除了她父親之外,跟誰都不親近,特別是下人。

  「這我不敢說。」姆媽連忙躲避。「有沒有踩到,只有太太自己心裡知道,我不敢妄加猜測。」

  姆媽話說得客氣,其實就是在指責她踩著了韋皓天的痛處。只是她也很委屈,他先是逼她吃泡飯不說,接著又不經過她同意,強迫她搬來這裡,她才不滿呢!

  想到韋皓天種種惡劣的行徑,郝蔓荻決定今天晚上絕不跟韋皓天同房,藉此表達無言的抗議。

  當天晚上,四週一片寧靜,房間裡面靜得連一根針掉下來的聲音都聽得到,安靜得不得了。

  郝蔓荻手裡緊緊抱住枕頭,坐在床上拉長耳朵聆聽隔壁房裡的一舉一動。

  「砰!」

  「嘶嘶!」

  「嘩啦嘩啦!」

  隔壁房內的韋皓天,從摔東西到脫衣服到洗澡,無論做哪一件事情都發出極大的聲響,相隔一扇門的郝蔓荻也跟著心驚肉跳,以為他會用力打開中間相連的門,要求她履行夫妻間的義務。

  結果,他始終沒打開那扇門,害她白操心了一夜。


作者: fatbibis    時間: 2015-3-12 10:45 AM


第十章


  隔天一早,郝蔓荻帶著淡淡的黑眼圈下樓,心情壞透了。

  她整夜翻來覆去,怎樣都睡不著,一直注意中間那扇門。但到天亮為止,那扇門始終關得緊緊的,門把連動都沒動一下,氣煞她郝大小姐。

  是啦!沒錯啦!她是對他有所期待,那也是因為她習慣了嘛!她習慣他抱著她入眠,習慣他在半夜搖醒她與她纏綿,帶領她飛向天堂,從結婚以來,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做這件事。

  「早,太太,吃早飯了。」姆媽看見郝蔓荻下樓,連忙招呼她到飯廳,為她安排位子。

  位於房屋側邊的飯廳,面積是客廳的一半,同樣大得驚人,他們的早餐桌,就設在挑高的落地窗邊。

  韋皓天同樣在看報紙,理都不理她,郝蔓荻的心情頓時更加惡劣,一大早就火氣沖天。

  「又是泡飯。」她噘高嘴,拉開韋皓天對面的椅子坐下,對著滿桌子的醬菜皺眉。

  韋皓天壓根兒懶得理她,專心尋找報上有關於華董競選的消息,他一定要打贏這一仗。

  郝蔓荻反正自討沒趣,乾脆轉而專心吃早餐。但她真的很討厭吃泡飯,尤其討厭吃醬菜,真想不透怎麼會有人這麼喜歡吃這些東西──咦,那個是?

  不期然看見餐桌上出現了一樣討人喜歡的食物,郝蔓荻用筷子挾起其中一塊,放進嘴裡咀嚼。

  嗯,真好吃,不愧是「鮮得來」做的排骨年糕,好吃極了。

  「不願意吃泡飯,卻喜歡吃排骨年糕,既然要學洋鬼子,為什麼不乾脆學得像一點兒,只吃麵包過活就好了,幹麼還吃我們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?」

  她正吃得高興,韋皓天卻在一旁涼涼地削她,氣得她快吐血。

  「你想一大早就吵架嗎?」她已經鬱悶了一整夜,正愁沒地方發脾氣,他若真想吵架,她一定奉陪到底。

  「我沒這個閒功夫跟妳吵架,還有更有趣的事等著我去做。」所以他敬謝不敏,她自個兒玩吧。

  「還有更有趣的事?」她瞪大眼睛,看著他放下報紙推開椅子離開飯廳,不曉得他又要搞什麼鬼。

  答案在十分鐘以後揭曉。

  只見韋皓天身穿一套深褐色格子騎裝,手持馬鞭瀟灑的走下樓梯,她才知道,原來所謂「更有趣的事」,是指騎馬。

  她心跳加速地看著他的裝扮。堅挺的夏季毛呢布料強調出他的寬肩,向下收腰的剪裁使他倒三角的身材展露無遺,合身的馬褲充分展現他強而有力的大腿,及膝的黑色馬靴,使他看起來異常帥氣。

  郝蔓荻完全被吸引住了,久久說不出話。他平時穿西裝已經夠好看了,穿起騎裝來更是不得了,看起來就像貴族。

  「妳幹麼一直盯著我?」心情一直好不起來的韋皓天,搞不懂她的目光為什麼突然灼熱起來,於是冷冷地問。

  「誰……誰盯著你啊!」郝蔓荻死鴨子嘴硬,打死不承認自己看入迷。「我只是以為自己看見了一隻穿著衣服的猴子,覺得很新奇而已。」

  「穿著衣服的猴子?」韋皓天瞇眼,知道她是在指他。

  「對啊!」她聳肩。「有些人衣服穿得再好,外表打扮得再瀟灑,還是脫離不了原來的影子,怎麼看都不對勁。」

  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影子,無論他怎麼努力裝扮自己、改變自己,黃包車夫的出身還是緊緊跟著他,她就是這個意思。

  緊緊勒住手中的馬鞭,韋皓天有一秒鐘的時間考慮狠狠抽郝蔓荻幾鞭,最後還是忍住。

  「不對勁就不要看,沒人勉強妳!」忿忿地丟下這一句話,韋皓天跨大腳步走出客廳,不跟她計較。

  「誰要看啊,哼!」郝蔓荻氣得將下巴轉向另一邊不看韋皓天。

  正巧韋皓天也不想理她,並在馬僮的協助下跳上黑色的駿馬,馬鞭一揮便跑得不見人影。

  待他走後,郝蔓荻才將臉轉回原來的位置,悶悶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大門口。

  ……什麼嘛!騎馬也不邀她,真是一個沒風度的男人!

  郝蔓荻基本上是一個優秀的女騎士,在法留學時期,還參加過當地舉辦的騎術比賽,獲得了不少座獎盃。

  她很愛騎馬,只要有騎馬的機會絕不放過。不過她雖然喜歡騎馬,但還不至於喜歡到去求韋皓天的地步,她才不會讓他稱心如意呢!

  「張媽,幫我準備一些吐司、果醬和牛奶,我要再吃一次早餐。」並且不管他的禁令吃那些「洋鬼子」的食物,看他敢對她怎樣?

  「好……好的,太太,我馬上去拿。」兩邊都是主人,姆媽就算為難也得聽令,按照郝蔓荻的指示去準備西式早餐。

  郝蔓荻又重新回到餐桌上坐好,好整以暇地等待姆媽將桌面收拾乾淨,換上睽違已久的西式早餐。

  她滿足地看著眼前的吐司、果醬和牛奶,總覺得最後一次吃這些東西,是上個世紀的事,她簡直想死它們了。

  郝蔓荻優雅地拿起其中一片吐司,在上面抹上她最愛的蘋果醬,放入嘴中細嚼慢咽,順便欣賞一下外面的景色。

  其實這座莊園真的很美,郝蔓荻在心裡默認。

  它不僅景色優美,並且佔地寬廣,又經過完善規劃,儼然就是一座小型私家花園,難怪韋皓天會這麼驕傲。

  想起韋皓天,她就想起他連日來的惡劣行徑,免不了一肚子火。但她也同時想起他穿著騎裝的帥氣模樣,下腹不由得傳來一股騷動。

  她生氣地嚼著吐司,罵自己沒用。明明就和他吵架,還老想著他的擁抱、他的吻,人家根本無所謂,還快快樂樂地單獨去騎馬!

  說來說去,郝蔓荻在意的就是他騎馬不邀她,也沒問她到底會不會騎馬,就一個人駕馭駿馬,享受馳騁之樂!

  郝蔓荻以為韋皓天已經走遠,獨自勇闖樹林,事實上他確實繞了一圈,讓身體出了相當多的汗,才又回到主屋附近。

  和郝蔓荻一樣,他的心情也沒多好。昨天她竟然該死地沒有主動過來找他,任憑他一個人摔東西、脫衣服、洗澡,她卻始終沒有打開那扇相連的門。

  或許他該把那扇門給拆了。

  韋皓天鬱鬱地想。

  他不該管什麼上流社會的規矩──夫妻各睡一個房間,中間只隔一扇相連的門。這些規矩,對於增進夫妻感情,一點幫助也沒有。

  韋皓天萬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遵守規矩,但他只要一想到郝蔓荻不久前對他說的話,立刻又覺得遵不遵守規矩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傻瓜。

  我只是以為自己看見了一隻穿著衣服的猴子,覺得很新奇而已。

  他忘不了她對他衣著的嘲諷,那比什麼都要傷他。

  為了配得上她,他勤看服裝雜誌,請教專業的裁縫師要怎麼打扮才合宜,結果她卻指責他是一隻「穿著衣服的猴子」,無論他做任何打扮,她都不屑一顧。

  討好她,真的好難。

  韋皓天萬分沮喪,拉緊韁繩,輕輕踢腳,又重新繞了屋子一圈。

  他知道她喜歡法國,就蓋了座法式莊園,讓她度假。知道她喜歡打扮,就從法國買了一個貨櫃的衣服,讓她每天更換。

  他還缺她什麼?沒有了!什麼都不缺。他唯一缺她的,是一個出身顯赫的丈夫,這點他做不到,因為他是個黃包車夫,一個該死的黃包車夫!

  韋皓天從沒有像此刻這麼痛恨自己的出身過,雖然說父母沒得選擇,但他仍免不了怨恨自己為什麼要出生在那樣的家庭,一出生就是個賤民?

  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,他只能不斷催促身下的馬兒不斷奔跑再奔跑,直到把自己搞到筋疲力盡為止。

  「呼呼!」他累得都快沒力氣,到底已經跑幾圈了?

  身下的駿馬揚起前蹄踢了幾下,似乎也在抗議他過分操它。

  韋皓天拍拍它的頸子安撫馬匹,黑色的駿馬這才安靜下來。

  「乖。」他讚美馬兒的表現,要是郝蔓荻也這麼聽話就好了,他就不用傷腦筋了。

  韋皓天才在埋怨郝蔓荻,不期然就看見郝蔓荻,她還坐在餐桌上吃早餐,吃些「洋鬼子」的食物。

  郝蔓荻也沒想到他竟然好死不死,就停在飯廳前面的大樹下面,也嚇了一跳。

  兩個人於是隔空對看,瞬也不瞬。

  韋皓天的目光灼熱,郝蔓荻也好不了多少,一樣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拉回來。

  他的頭髮因為騎騁奔馳,整個都亂掉。襯衫鈕扣,因為激烈運動而鬆開幾粒,裸露出寬闊的胸膛。

  此刻的韋皓天看起來不再像貴族,反倒像一個在情場上闖蕩多年的浪蕩子,不一樣的感覺,卻發出同樣致命的吸引力,看得郝蔓荻渾身血液沸騰,幾乎無法自己。

  就在此時,韋皓天慢慢地走向郝蔓荻。

  一來是因為思念,二來是因為他看見了她眼中的慾望,有些東西是騙不了人的。

  郝蔓荻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經出賣她,只看見他騎著黑色的駿馬,一步一步朝她走近,最後他們終於只隔著一片落地窗。

  她應該立即起身走人,不然最低限度也應該將頭轉過去不看他,可不曉得怎麼搞的,她就是動不了,身體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定住。

  她無法克制自己與他四目相望,無法克制自己在他露出笑容時,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,她甚至無法略過他跳下馬的動作,因為真的好瀟灑。

  郝蔓荻就只能眼睜睜地,看著韋皓天推開落地窗的側門進到飯廳,在她面前站定。

  「你想幹什麼──」郝蔓荻方開口,韋皓天便伸出雙臂將她從椅子上拉起來,不由分說地吻她。

  郝蔓荻沒想到他會突然有這個舉動,剛開始的時候還會掙扎,幾秒鐘後,便臣服在他如火般的雙唇,和綿密濕膩的親吻之下,玉舌且與他共舞。

  他們吻得難分難捨,氣喘連連,胸膛起伏不已。

  「嗯……」他們像是要將對方揉進身體似地彼此互相廝磨,郝蔓荻胸前的蓓蕾因此而變得脆弱敏感,像是被蜂針螫到般難受。

  他們都還沒有真正開始碰觸對方,兩人的呼吸就已經沉重不已,幾乎管不住慾望。

  她好想念他……咦,她的洋裝?

  「放開我,你這個骯髒鬼!」猛然察覺身上的白色洋裝沾上了深褐色的泥土,郝蔓荻掙扎抗議。

  「妳說我骯髒?」韋皓天的眼睛迅速瞇起,不明白她為什麼總是喜歡出言侮辱他,連在熱吻的當頭也不例外。

  「當然髒了,你全身都是汗。」好臭!

  郝蔓荻皺著鼻子,好像此刻才發現他全身佈滿了汗臭味,她卻毫無知覺地與他擁吻,搞得自己現在全身也都是味道。

  韋皓天聞言先是愣了一下,後哈哈大笑。

  「哈哈……」原來她是這個意思,他誤會了……

  「你笑什麼?」郝蔓荻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發笑,韋皓天卻將她攔腰抱起走上二樓、關上門,兩人共赴雲雨。

  ※※※※

  接下來的幾天,可以說是他們自相識以來,氣氛最緩和的日子。

  夜晚的激情不用說,那簡直已經可以用「戰況慘烈」來形容,他們的身體非常有默契,各方面都能配合,真正讓他們詫異的是白天,即使沒有上床,他們也能手牽手散步,或是相約一起去騎馬,韋皓天並且發現她是一名非常好的女騎士,除了騎術精湛之外,也相當懂得怎麼照顧馬匹,這些都令他驚訝。

  這天,他們又一起出來散步,享受美好早晨。

  他們已經吃完早餐,而且韋皓天再也沒有強迫她一定要吃泡飯,而是尊重她的選擇,各人吃各人的。

  所以,現在他們的早餐桌,變得非常擁擠。除了要容納原先的泡飯之外,還得挪出空間放吐司、果醬和牛奶,不過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兩人的關係已有大幅度改善,至少已經懂得各退一步。

  早上的空氣非常新鮮,尤其漫步在樹下,更能感受綠意所帶來的好處。

  深深吸入一口芳香的空氣,韋皓天這座莊園到處種滿了梧桐樹。這些高大的法國梧桐襯得莊園更加充滿異國風情,也顯得他們手牽著手,一起漫步在大樹下的舉動更加浪漫,至少郝蔓荻就挺滿意的。

  他們總算暫時不再吵架。

  郝蔓荻其實也很厭惡跟韋皓天吵架,只是他不知道而已。

  不過他們雖然已經不再吵架,在床上也配合得很好,但總是「做得多、說得少」,這點就讓她很不滿意了。

  她原本也不是那麼想瞭解他,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,她開始覺得或許她應該改變這種想法。畢竟他們已經結婚,若連自己的丈夫都不瞭解,那豈不是鬧笑話,會被人說她這個做太太的不盡責?

  給自己找了各種理由,郝蔓荻說服自己,真的要多關心一下自己的丈夫,於是隨意開口問。

  「我知道你以前是拉黃包車的,我很好奇,你是怎麼崛起的?」並且以為這是個很好的話題,沒想到韋皓天的身體卻突然變得僵直。

  「妳怎麼突然對我的身世感興趣起來了?妳不是只管有漂亮的衣服可穿,有足夠的錢可用就好了,什麼時候關心起我來?」韋皓天最恨人提起他的身世,那會使他覺得矮人一截,那是他絕不允許的。

  「我只是、只是……」她只是嘗試著想當一個好太太,但他好像不領情,這讓她很難堪。

  「算了!」她氣憤地甩掉他的手。「算我多此一舉──」

  郝蔓荻原本想甩開他,跑回主屋或者哪裡都好,沒想到根本甩不掉,又被他緊緊拉住。

  他僵硬地與她對看,似乎在掙扎要不要給她答案。他知道只要滿足她的好奇,她便會留下來對他甜甜微笑,讓他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。但他若真的說出自己的過去,又會令他痛苦不堪,說不定還會引來她的嘲笑,真的是兩難。

  韋皓天和郝蔓荻,就在這大樹下對峙,而這也是經常發生的狀況,他們難得能夠心平氣和坐下來談事情。

  「你不說就算了!」她受夠了他的遮遮掩掩,單手撩起洋裝裙擺就要走人。

  「我說!」他投降拉住她,不想她多日來的笑靨因此消失。「我會滿足妳的好奇,所以──請留下來。」不要走。

  「我原本就沒打算要走的。」她好高興他終於肯跟她分享心事,就算是一點點都好。

  郝蔓荻異常興奮的俏臉看起來分外美麗,韋皓天清清喉嚨,怎麼也說不出口,郝蔓荻等得都快睡著了。

  「我的父親也是一名黃包車夫,每天辛苦地在街上拉車,賺取微薄的收入,試圖讓一家溫飽。」

 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父親,郝蔓荻不禁好奇他的家庭成員,他們結婚以來,她還沒有見過他的父母,更何況是兄弟姊妹,聽都沒聽過。

  「你的父親呢?」她好奇地問。

  「死了。」他僵硬的回答。

  「母親呢?」她再問。

  「也死了。」他還是那麼僵硬。

  「其他的兄弟姊妹呢?」她又問。「你應該會有一、兩個兄弟或是姊妹吧?」不會那麼倒楣像她是獨生女。

  「我有一個妹妹。」他說。

  「那她人呢?」幸好,至少有伴……

  「也死了。」

  換句話說,他家已經死絕,除了他之外,再也沒剩其他人。

  「為什麼會這樣?」她既同情又好奇,真難想像這個世界有人像他這麼悲慘。

  為什麼會這樣?

  他也想問自己,但又不敢問,總覺得那跟自己有關,是他對環境不滿的詛咒,間接造成的命運。

  他真的不想回想那場熊熊大火,不想回想起那些彷彿無止境的哭號,但他的腦子就是不聽話,耳朵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聽那些痛苦的聲音……

  「皓天?」他精神恍惚的樣子嚇壞了郝蔓荻,只得趕緊搖搖他的手,要他回神。

  韋皓天困惑地看著郝蔓荻,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在這裡,過了好幾秒鐘才想起一切。

  「沒什麼,我很好,說到哪兒了?」他勒令自己不能沉浸在過去的回憶,特別是在郝蔓荻面前。

  「說到你的家人都呃,都已經不在人世……」就算她平時再驕縱,也沒辦法不對這件事表現出同情,或說出不好聽的話。

  「對,他們都死了。」他的神情一凜,好像這件事跟他無關一樣。「我全家都死光之後,我的身上沒有半毛錢,就到西藏北路的泥城橋下一帶打混,跟人家租黃包車來拉,勉強過活。」

  西藏北路的泥城橋下一帶,算是黃包車比較集中的地方,無論是要租車或是打架都有人照應,像他這種落單的孤兒,更需要這類的靠山。

  「後來,我看見有客人欺侮同行的兄弟,便過去聲援,結果被到泥城橋附近的商老爺子看中,問我要不要做他的包車夫?」所謂包車夫,就是專門為某位老闆拉車,而不必上街搶客人,有點像是私人司機,但又不太一樣,黃包車夫要苦多了。

  「我當然說好。」韋皓天回憶道。「商老爺子對我很好,不但供吃供住,最後還收我為義子,提拔我進入幫派,期許我將來能成為維均的左右手,在上海闖出一番大事業。」

  「商維鈞,就是那個在婚禮上害我出糗的人嗎?」她沒忘記那張漂亮到不像話的臉孔,是如何地帶著笑意,一腳將她勾進湖裡面去。

  「妳自找的。」他還是那般維護結拜兄弟,氣煞了郝蔓荻,不過她也找不到話反駁就是。

  「後來呢?你真的加入幫派了?」她是聽過他黃包車夫的背景,但從來不知道他還曾加入過幫派。

  「很短的時間。」他承認。「我加入大概一年以後,就發現自己對於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沒興趣,我有更大的志向。」

  黑道大亨固然也是一種揚名立萬的方法,但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僅止於此,況且還有維鈞擋著,就算他再拚命,幫派也不會是他的。最重要的是,成為黑幫老大,並不會使他的身份提高,實現擁有她的夢想,所以他選擇退出幫派,另起爐灶。

  「但是商老爺子同意嗎?」郝蔓荻頗有疑問。「我聽說加入幫派進出都有規矩,稍不注意,就會惹禍上身。」非常恐怖。

  「沒錯,但是只要老爺子同意就可以。」韋皓天點頭。「商老爺子不但同意我退出幫派,還借了我一大筆資金,讓我去試運氣。」

  「結果你成功了。」她只能說他的運氣非常好,上海多得是血本無歸的投機客,比如她爹地。

  「花了很多心血。」他的運氣再好,不努力都沒有用。

  「這倒是。」想起朋友們的批評,她不由自主地點頭。「我朋友說你是撈帽子高手,賺錢的手段非常殘忍。」

  又是撈又是削的,所有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做,而且下起手來毫不手軟,她還記得小時候曾到過幾個家裡同是開銀行的朋友家裡玩,聽說他們家的銀行也是被他給併吞掉,或遭受到被他支解的命運。

  郝蔓荻不客氣的說法讓韋皓天頓了一下,身體又開始僵硬,臉也往下拉,所有曾經美好的氣氛不再,但郝蔓荻毫無知覺。

  「接下來呢?」她正聽得津津有味,急忙催促他往下說。「接下來的情節是怎麼發展,快告訴我!」她以為自己正在看「鴛鴦蝴蝶派」的小說,還把韋皓天當成書中的男主角,更加引發他的不悅。

  「沒有了。」他不想像小丑一樣娛樂她,更不希望自己痛苦的往事暴露在她面前,那會讓他產生一股……自卑。

  「沒有了?怎麼可能沒有了?你不要騙我。」可郝蔓荻一點都不瞭解他的想法,一直追問。

  「沒有就是沒有,妳還要我說什麼?」他煩躁地打掉她的興奮,希望她別再問了。

  冷不防碰了一鼻子灰,郝蔓荻既失望又憤怒,同時又覺得自己很傻,幹麼突然想要去瞭解他?人家又不領情。

  「我回屋裡去了。」她才不要留下來和他大眼瞪小眼,傷眼睛!

  「等一等,蔓荻!」他不能就這樣讓她離開,之後兩人鐵定又吵架,他們這幾天來的和睦相處也會形同泡影。

  「等什麼等啊?反正你又不想跟我說話,我幹麼留下來討人厭?」她掙扎著想甩開他的手,韋皓天卻始終握得緊緊地,不肯放開。

  他不是不想跟她說話,而是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話。他們之間充滿了太多恨意和激情,卻都無意敞開心胸讓對方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,對他尤其困難。

  「我不是不想跟妳說話。」過了許久,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,嘗試著解釋。

  「那是為什麼?」為什麼他老是一會兒冷、一會兒熱,教她摸不著頭緒?

  「那是因為……」那是因為她是他的夢想,他多年來的奮鬥目標,只是一旦擁有夢想,他才發現原來保有夢想是如此困難,那使得他更加焦慮。

  「?」郝蔓荻不知道他在遲疑什麼,瞠著一雙明亮的大眼,等待他的答案。

  韋皓天猶豫了半天,始終無法坦然地告訴她內心的想法,只得抓住她的肩膀,將她推靠在大樹的樹幹上,用熱吻封住她的嘴,用另一種方式回答郝蔓荻。

  郝蔓荻完全沒想到他會突然吻她,而且力道這麼強,比平時多了好幾倍。她直覺性地張開櫻唇反應,不然她會無法呼吸。然而等她張開櫻唇,接受他的邀請與他共舞以後,她才發現真的不能呼吸,他們的舌頭幾乎纏在一塊兒。

  「嗯……」在他熱烈的引導之下,她幾乎忘了先前的問題,腦中只有他的吻。

  「嗯……」在他強而有力的擁抱之中,她忘了生氣,只感覺到自己的耳、嘴、鼻沒有一處不是充滿他的味道。

  郝蔓荻可以感覺到她洋裝裙襬被撩起,他修長的手指,正透過外面一層薄薄的布料,探索她的三角地帶,於是發出一聲嬌喘,間接鼓勵他做出更激情的舉動,一秒鐘之後,她狹小的山谷,已被他的長指填滿。

  他當然不可能以此為滿足,一直撩撥她蕊葉的長指,像是彈鋼琴似地,有一下沒一下直往她的慾望核心敲,敲得鄍蔓荻都快瘋了。

  她扭動粉臀,配合著他的敲擊彈奏出最美的旋律,而這只是前奏曲,他充滿律動感的手指在她的身體深處越彈越快,在瘋狂撥弄蕊葉間,達到樂曲的最高潮。

  「皓天!」

  他堅挺的灼熱,幾乎在郝蔓荻仰頭呼喚他的剎那,送進她濕潤的甬道。

  郝蔓荻整個人被提起來,背靠在粗大的樹幹上,雙腳屈靠在他的大腿上。而他高大強壯的身軀,就是最有力的支撐,讓她能恣意的享受性愛帶來的快感,那是他們到目前為止最契合的部分,他們好像永遠要不夠對方。

  如火般的激情,很快席捲他們的理智。

  他們在巨大的梧桐樹下,盡情展現熱情。

  韋皓天強而力有的抽動,更像是在他們身邊飄下的落葉,不斷在郝蔓荻盈滿芳液的山谷裡進出。

  遠處的草坪上,鴿子正低頭專心吃地上的飼料,樹林安靜得不發出一點聲音,唯有他們不間斷的激情破壞這座法式莊園的寧靜,他們都被無法壓抑的慾望擊垮了,鎖在彼此的身體裡面無法出來,卻又不肯敞開心懷面對彼此的靈魂,只得用最激烈的身體語言代替。

  「呼……」激情過後,他們慢慢地從天堂回到地面,兩人都氣喘不已。

  郝蔓荻困惑地注視正在為她溫柔拭汗的韋皓天,突然覺得他更難懂,更不尊重她。

  她問他的過去,他只講了他想講的部分。等她進一步追問,他就用性愛轉移焦點。難道,在他的眼裡,她只是一個供他發洩精力的洋娃娃,連當個談心對象都構不上資格?

  「……我不要這樣。」她推開他,撫平身上的洋裝,不想她只是一個洩慾工具。

  「蔓荻?」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有這反應,因此而困惑不已。

  「這不是我想要的!」她不要動不動就被他拉上床,但是若真正問她想要什麼,她又答不上來,因為她自己也很困惑。

  「蔓荻!」韋皓天猜不透她的心思,更阻止不了她離去的腳步。他懊惱地用手摀住眼睛,痛苦地發現,他似乎怎麼做都不對。

  他以為她喜歡他在床上的表現,以為她喜歡跟他做愛,那也是他們最沒有爭議的時刻。

  他知道她看不起他,嫌棄他的出身,但他以為她至少喜歡他的吻、喜歡他的擁抱,但如今看來,好像又是他會錯意,她根本不喜歡這些。

  這不是我想要的!

  那她到底想要什麼?

  能給的他都給了,衣服、珠寶、洋房、車子,所有他想得到的東西,他從來不吝嗇,她到底還想要什麼?

  想起她激烈的言語,困惑的表情,韋皓天頓時更為沮喪,一時之間不想面對郝蔓荻。

  他走到馬廄,要求馬僮備馬,用騎馬來發洩他鬱悶的心情。

  「嘶──」躍上馬後,他拉緊韁繩策馬狂奔,希望藉此把痛苦全部忘掉,都忘掉!

  【上集完】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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